知識分子從救人到被救的地位轉變
龔鵬程
(2022年11月3日臺灣中央研究院主題演講)
一、緒論
士,歷來都視為四民之首。士皆讀經治經,為經生。王充認為其杰出能文者才叫文人。清代,這種士階層的內部高下之分,已發生變化。經生地位漸與文人爭勝,文人也因崇經拜經而欲兼擅經師之名。
另一種變化,是士本來不同于農工商,只謀道,不謀食:“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可是宋朝以后士人生計愈發艱難,山谷已云“家貧只以官為業”,后來則普遍以仕途為正途,謀道變成了謀食。
清朝更異化(dissimilation)之,為了謀食,可仕可不仕。仕得官熱,可以鐘鼎美食、交際應酬;若僅得冷衙門,則修書、研經、撰文。實在支持不下去,乃棄官不仕,自為醫卜星相、農工商藝,流浪江湖以茍全性命。
不論是異化為功名利祿之徒,或異化為升斗小民,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士階層顯然已松動離散(diaspora)了。
離散當然有流動之意,但流民卻還不足以說明士階層的離散。本來流民、流盜、流寇都因飢起;清朝大量文人、經生之流浪求食,當然也因為飢。可是經生和文人雖常棄本鄉卻往往不棄本業,甚至三餐不繼而著述不輟。
這看來是謀食無方中仍有虛弱的謀道執念。但這經史著作和辭彩文章,其實也是他們仍能活下去的憑借及希望。《史記·張儀列傳》曾描述張儀被楚相“掠笞數百”,其妻曰:“嘻!子毋讀書游說,安得此辱乎?”張儀謂其妻曰:“視吾舌尚在否?”士人只會讀書游說,固然令其治生困難,但讀書游說同時也是他的“舌“,是唯一可倚重的資本、翻身的憑借,輕易不會放棄。
所以這不是謀道的執念,只是虛懸理想或招牌、亦不放棄士的身份認同而已。
道光以后,連這一點都漸漸不能維持。文士經生,或以士的身份為玩物,猖狂乞食,如龔定庵父子;或游幕經世,奔走于士官階層與民匪之間,如包世臣;或復古、頌圣,悠邈海國,以自謀生路,如魏源。雖游行取食彷彿如故,但行詭道、出權奇已漸多,“本業”亦大受沖擊,經學散及佛道、史地溢至邊疆與域外、眼光也漸次下移于民氓。
因為文士經生已經是民氓了。建安元年,鄭玄自徐州返回高密,路遇黃巾數萬人,知是鄭玄,都伏地而拜。到太平天國時,哪還有此事?打砸孔廟、書院、名儒祠堂,經生經師都只能隨百姓逃命,遭遇且比老百姓更慘。
洪揚之亂十五年,然后又是捻亂、晉陜甘回變等等。這期間,文人經生不是廣遭涂炭,就是投身軍旅,完成了身份的轉型。另一部分,則是到開埠的洋風城市里學著做寓公、買辦、報社商社老板和記者編輯,參與了近代的傳播大革命。
二、清代經生的性質:文士通經
清朝學術史,自梁啟超、錢穆以來,已有的基本匡廓和學術主線,已被描述為一個經學時代:清初顧炎武提倡經學、閻若璩辨尚書、胡渭辨易圖之后,乾嘉既是政治的盛世,也是經學盛世;道光咸同,承其風氣而漸有新變,但不是變弱了或要改掉了,而是更深入地要以經學介入時事;同時乾嘉所重“漢學”主要是東漢,這時就還要上遡西漢,進而求索先秦乃至孔子。光宣時期,繼此風習,經學與其樸學方法甚至還延伸進了民國,影響著胡適一代人。
在這樣的經學時代,學者當然主要是治經,成為經生。但史學、諸子學、小學,其實也都是經學(或經學的一部分、或其延伸……)。理學或“宋學”成為較次要的部分、潛流、反抗力量等等。
這是我們學界的基本認識。百余年來,循此考察,弋獲實多。
但發現的眼光同時也變成了遮蔽的布幕。比方詞章,在此框架中如何安身?
從姚鼐到曾國藩,都曾以詞章、義理、考據統括學問格局,可是我們現在只說考據一邊的事,義理都難得顧上了,誰還理會詞章?
經生,大抵也能作詩且常作,錢大昕“微茫云水自萋迷,平遠山光入望低。唱罷竹枝帆盡落,孤篷殘夢尚湖西”,才情就很不弱。王念孫也有《丁亥詩鈔》,惠棟則甚至還注解過王漁洋呢!但研究清朝經學的人往往不知道這些。
詞,意內言外,多公羊學及漢易之緒余,現今又有誰能來講講?
駢文、律賦,清朝更都有起衰復興之盛,所謂經生,如阮元、孔廣森、洪亮吉、凌廷堪等,多是此類陣營中之大將。可惜梁啟超、錢穆、胡適諸君于駢文、律賦等亦皆不識之無,無法討論,后學也就嘿默不能言語。因為拼湊文獻,考來考去不難,而詩、詞、駢文、律賦、對聯等,現代學者對之卻有隔行如隔山之憾。
這不是說漏掉了某些部份,補充補充就好,而是整個主線和性質的問題。
早在2000年我參加揚州學派研討會時,就反對用乾嘉學派或其分支來定性揚州,因為揚州剛好是“博學于文”的典型,是文人而喜歡并擅長經學,故治學方法、研究范圍、精神意趣、人生態度、生活方式都跟考據家不同。從大局看,這種類型其實比樸學考據更為重要,也更普遍。因此我建議翻轉過去的思路和套路,改由“博學于文”去理解清朝經生。
可惜,習慣并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這些年來似乎只有蔡長林《文人說經與清代學術》等少數人與我呼應;所以我2008年又出版了《六經皆文:經學史/文學史》一書,希望大家再多想想。
三、文士經生,艱難的自我定位
既然文士通經說經,則所謂“經生”之范圍自然該擴大。例如紀昀,反理學之經學意見貫穿于其主編的《四庫全書》中,影響甚大。其《閱微草堂筆記》則跟袁枚小說和隨筆中經常談經相似,豈能排除于經生之外?除非“經生”是個貶義詞。只要經生不特指讀經讀迂了的書呆子,經生就包含許多詩人。我寫過《詩話詩經學》,也證明過清代詩經學之主力并不在幾位注解、研究《詩經》的經生,而更在大量的各種詩話中。
現在的文學研究界,若問清朝誰論詩特別強調經學,卻已很少人答得出,或只勉強能答出幾個人。而其實《詩經》之學在當時詩人之間,如鹽在水,無乎不在,而又難以如現代專業學術領域這樣個別指認。
隨便以李重華《貞一齋詩話》為例來看。??他辨體論詩,反對漁洋。這種人,喜歡立宗法門庭以供趨從,所以重學。重視學養也沒問題,可是一說就勾聯住經學了,云:「詩有性情,有學問。性情須靜功涵養,學問須原本六經。不如此,恐浮薄才華,無關六義」。
看起來是兼說性情與學問,而其實側重盡在學問一邊,故繼而曰:“昌黎全本經學,次則屈宋揚馬,亦雅意取材,故得字字典雅。后此陸魯望頗造其境。”又說:“人謂詩有別裁,非關學力者,只就天分一邊論之。究竟有天分者,非學力斷不成家。孔子曰『鏃而礪之,筈而羽之,其為入也不亦深乎?』孟子曰:『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豈非全重學力?”
又如“詩至淳古境地,必自讀破萬卷后含蘊出來。……多讀書非為搬弄家私,震川謂善讀書者,養氣即在其中。故胸多卷軸,蘊成真氣,偶有所作,自然臭味不同”,都是很極端的話。
“詩學欲根柢深厚,莫若先將《詩經》注疏合宋元儒說細參之,使說詩具有條貫,本領便自不同”,更是極端。
愈這樣說,愈顯示他的經學不怎么樣。「昌黎全本經學,次則屈宋揚馬」是什么話?歸震川文章固佳,歌詩居何地位,又可舉以為典型乎?研析《詩經》注疏及宋元儒諸說,詩學乃得根柢深厚云云,亦足證明他讀經讀傻了,已“異化”為經生,迂遠不切文學。
類似這樣的人可不少,例如《拜經樓詩話》首論陳干初之學、《消寒詩話》第六四條辨陽明《春秋》《左傳》之說,則皆詩話而雜考證,乃筆記與詩話之相似相而混雜者也。經與文相失,但一種崇拜經典與經學的思想,蘊含其中,明顯可見。武進藏鏞堂有《拜經堂文集》,吳騫亦建拜經堂,作《拜經堂詩話》,其子壽暘且有《拜經樓藏書題跋記》五卷,皆如此。
然而,經典固當深研,讀之可也,拜之何哉?拜經者之談詩,又與不拜者有何區別?若其詩論本與經學無大關系,則拜經名書,所為何來?此皆不能無疑也。
即以《拜經樓詩話》考之,卷四云:「張誠之先生長于經學,所著《蟲獲軒筆記》中,論詩之佳者,多未見其至當」,可見長于經學者未必深于詩學。《蓮坡詩話》則稱:「作詩好用經語,亦是一病。老杜詩:『致遠思恐泥』,東坡寫詩到此句,云不足為法」,是經學雖盛,詩家尚有自守矩矱、不輕于依附者。
當時治經者,考據家所恃當然是考據之法。而風氣所被,談詩之家,亦常有樣學樣,動輒以考據言詩。然詩人而言考證,雖足以廣見聞而資掌故,其實掛一漏萬,罅隙孔多。胡玉縉《許廎經籍題跋》卷四,摘《拜經樓詩話》《蓮坡詩話》《野鴻詩的》《詩學纂聞》《消寒詩話》《山靜居詩話》《峴傭說詩》等等之誤考者數十條,皆精審可按,可以見彼詩家雖好言考據而實不嫻于此道。以胡氏記問之博,乃竟不知《峴傭說詩》乃施補華著,則考證之道誠乎甚難,讀天下書未盡,誰敢自是耶?
也就是說,當時文人,自我定位雖有時會首鼠兩端,但自視為經生是無疑的。所以有時也來炫技,肆考據、掉書袋,且非常崇經、拜經。
四、饑寒的士群,居社會何等位置?
然而拜不拜經,并不影響其生存處境,經生和文士,大抵都同樣困于饑寒,處境艱難。
如吳騫,秦瀛序其《拜經樓詩話》時,曾說他早棄舉業,只在荒江墟市專事著述。
方薰《山靜居詩話》自署居山,開卷第一則記載的也是:「鄉先生周篔,隱于市廛,讀書賣米,……遂至徹貧,而豪邁自若」。
沈楙德跋《野鴻詩的》則說:「野鴻先生,布衣能詩,家貧好客。客至具雞黍,有留榻者,則父子必終夜讀,曰:我父子只一被供客,無以為寢,故且讀書耳」。看來都是皆極為貧苦的。
這是清朝常態。《履園談詩》載黃野鴻〈賣書祀母忌辰〉詩曰:「母沒悲今日,兒貧過昔時。人間鮮樂歲,地下共長饑。白水當花薦,黃粱對雨炊。莫言無長物,亦足慰哀思」。
錢泳另舉程山溪「缊袍已敝還思典,土灶生塵久絕糧」、王坦庵「破屋正愁連夜雨,荒廚已斷昨宵煙」等等,感慨系之。又云有徐荔邨者,歲暮寄內,言:「雙手空空歲又闌,西風心與鼻俱酸」,無錢返鄉;賴同情者醵金典簪珥資助以歸。
秦大樽《消寒詩話》亦自稱:「余庚寅自滇南奉先慈櫬回,觸目傷心,更為索逋者所迫,刻無好懷」,則所欲消之寒,豈非范叔寒之寒哉?
《蓮坡詩話》亦云:「『長貧知米價,老健識山名』,造語甚佳,忘其姓氏。方復齋時誦之」。此二句,有何佳處?只因觸著此輩境況,故特有會心罷了。
康雍乾嘉之際,承平隆盛,得未曾有。而文士之寒,一至于斯!
《消寒詩話》分析道:「《論語》『歲寒』章,緊接『縕袍不恥』章,甚有意思。人必有縕袍不恥心胸作根基,而后可為歲松柏。……有志之士,未有不清嚴簡素;若和身倒入繁華靡麗中,哪得更有工夫憂國憂民?其柔筋脆骨,決不能任天下事」。
說得很好。但這是窮人寒士自勉自勵,以自主位置之語;亦此類寒士于困阨飢貧中不廢吟哦之令人尊敬處。然而枯槁于山林,雖未必傷其心志,氣度胸襟不易恢宏,卻實在令人惋惜。
詩話中,記謏聞、資談藪者,即因此而滋多。如《蓮坡詩話》載詠望遠鏡諸詩、詠煙草諸詩;《拜經樓詩話》卷三載諸葛亮木牛流馬法、陳干初〈骨牌頌〉,卷四載明太祖豆腐膳之制、馬吊葉子戲等,皆屬此類無聊瑣事。
此等記載,若因譚詩而連類相及,已不免于好奇之過,間則與詩與經典都無甚關涉,如漢代三君、八俊、海內才珍、天下忠誠等標榜之稱,海南有人面蟹貌似關王,《侍兒小名錄》之版本,云貴地無三里平,裘文達、鄒孚如、王陽明之吏治等,志怪搜異,雜于史考叢錄之間,皆衍古人以詩話資閑談之風而愈肆,無當大雅。
胡玉縉曾評黃子云《野鴻詩的》,謂:其所辨正者多無關宏旨,又多自錄己作,且曰孟子歿千年而有韓愈,杜甫歿亦千年,今得其傳者為誰;自作詩,僅可與知者道。皆自負自是語。黃嘗云「好異者自欺,余圣者無教」,胡氏遂以此語譏之。譏之誠是。但山林野老,恃以消寒耐飢者,豈不即在此小小自尊自負處乎?窮于衣食,盡余晷以問學,聞見不廣、考核無書,亦屬情理之常。君子于茲,恐當悲其遇而憐其志!
而正由于這一類寒人貧士,境況實在慘淡,故所寫,頗有從前詩話中不經見者。
如《拜經樓詩話》載閨秀印白蘭,家貧,僑居虎丘,開館授徒,以給粥饘。《履園譚詩》載吳蘭雪姬人綠春「孝女以賣畫養親五十余年」;又云夜中為蚊所擾而作詩曰:「一個秋蚊纏客夢,半窗殘月冷宵衣」。
《消寒詩話》言處士楊令貽晚苦貧且病,友人壽詩只能說:「長貧不礙臨池樂,小病何妨坐榻穿」而已。
《山靜居詩話》載嚴鐵橋〈題高其佩畫狗詩〉,首云:「今年作客考豐縣,忍死須臾為貧賤,歸來卻值三伏中,千山萬山教踏遍」;王曾祥〈喻偷兒詩〉又云:「窮巷何曾有富人,也勞穿宇過比鄰?……可是饑寒無藉在?須知我爾等艱辛」、〈憫偷兒詩〉則云:「年豐莫卜民生悴,援手無方痛未窮」;又記陳自天詩「五陵結客投金盡,冢木何人掛劍來?」又稱姚懷光落魄,貧無為計,廢儒業醫。
此皆不經見之題、不常見之寫法。詩話中屢述此等人事,蓋不勝氣類之感。而詩話亦因此多存畸人寒士幕客流徙者之掌故。錢泳《履園叢話》談詩部分,論詩僅十六則且均簡略,其下以詩存人十二則、以人存詩十七則、紀存十三則,則都不厭其詳,足征其宗旨所在。??專講“我輩”寒士的故事。
五、士階層的瓦解與誤解
自屈原以來,文學史就都在講士不遇、遇不永、遭淪謫。總之文士就是窮的,文窮而后工。所以大家幾乎惻隱之心、同理之情都被耗光了,讀到清朝寒士之窮且多,已然無感。
殊不知這是歷史上不曾發生過的。首先,不是個人性質的淪謫不遇,也不是誰最不幸,而是龐大的讀書人群體都窮。且由窮到貧、寒、飢、賤、窘、困、乞、忍,生死一線,難以名狀。
其次是“年豐莫卜民生悴”,貫穿整個清朝,從康雍干所謂盛世就已如此,一直延續到清末,與時代之豐歉無關,乃清代社會之常態,且又沒有任何改善。
另從階層說,則這是整個“士階層”淪落的朝代。從明朝還有點“士大夫”意味的社會,發展到士漸漸不能固守于士,而須以其讀寫能力轉而流于醫、卜、商、農、工、小市民。到清朝亡了時,士散于市井,同于小市民,士這個階層也就亡了。
古有流民,而無流士,此則士流矣,政治性你說強不強?
過去,經學史述和文學史述,對此龐大寒士乃至流士現象,基本無視,社會史或政治史才略有介紹和討論。如費正清主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上卷)《人口的壓力及其后果》一節,把大量文士迫于饑寒歸因于人口增長形成的壓力。《下卷》又說和珅時期腐化的后果,使州、縣長官必須收稅并維持秩序;上級壓力造成的盜用公款、繁雜的訴訟,以及個人對鎮壓叛亂所負的責任等等,也讓學者不愿出仕。失去與政權的關聯,遂令生計困難。
這種“時代亂政”的解釋,只能說和珅個人腐化的后果,能說明和珅以外的廣大現象嗎?人口壓力大,又只能說是農工商都壓力大,不能解釋寒士為何竟比前朝更多、更普遍。同時,就跟升學壓力雖大,而學霸并不會覺得考試更困難同樣,淘汰的應該是比較差的、更底層的人,而不是高才秀異之士全部集體號寒。
另外,如楊國強《晚清的士人與世相》這類書,雖也說到晚清士子與官員,尤其是京官的經濟和生活狀況,舉了林則徐、曾國藩、朱珪、梁紹壬、李慈銘等例子,其實也沒什么解釋力,因為非京官同樣哭窮。
其他更多的,是繼續用談論唐宋文儒淪謫不偶的方式,把文士之窮歸因于政權扼制人才、才子受了打壓或不公平待遇。王德威主編哈佛版《中國現代文學史》中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寫的《晚期古典詩歌中的徹悟與懺心》就不免如此而翻了車。
首先,把龔定庵((1792-1841)歸入晚期古典詩歌,就不知所云。龔生下來,乾隆朝還繼續了八年,怎么就算帝國晚期了?
他又說晚清仕途很窄。1820年龔定庵落榜,1828年才進士及第。但由于殿試失利,只能閑置內閣、依存于此一無所事事之制度中……。也都是開口即錯的。
清朝的進士考試就稱為殿試。考上的,統稱進士。內中又細分為:一甲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同進士出身。所以沒有宇文所安以為:進士及第后“尚須通過殿試”這回事。
而龔定庵去內閣,也非殿試失利的緣故。
進士只是入門資格,所有考上的進士都還需要參加朝考,考作官所須要的論、詔、奏、議等。其中,擅長文學書法的,可留下備用,稱庶吉士;其余分發出去做主事知縣等。
庶吉士要在翰林院教習館接受培訓,肄業三年。然后參加散館考試,也就是畢業考。優良者,可授為編修、檢討等。其余分為部任主事或各省知縣等。
那些原先就授給為知縣的,其實也還須要候補候選等過程。制度很復雜,不是現在人想象進士一考上就能榮登大官的。
龔定庵是殿試三甲第十九名賜同進士出身,故也不是一甲那種“進士及第”。他殿試后參加朝考,奉旨以知縣用,其實算是很不錯了。
但他不愿離開京城權力中心,所以自呈請仍歸中書原班。至道光十五年始擢宗人府。十七年宗人府京察一等引見,奉旨記名充玉牒館纂修。官三月,改禮部主事,祠祭司行走。四月,補主客司主事,仍兼祠祭官。選湖北同知。不去。故仍還原官。
宇文所安等研究龔定庵的人,不熟悉清朝制度及仕宦基本狀況,仍循著惋惜唐宋元明文人的辦法,憐龔職小俸薄,頗屈大才。可是你看我的解釋,就知道當時常態如此,龔并非仕途特別不順。
而且,前面說過,朝考后分為主事知縣者,輒有候補候選多年,終不得一官者。就是終身不得官,也大有人在。而朝考后以庶吉士入翰林院學習的更多。散館以后,優等也不過為翰林院編修或檢討,或則再發入各部任主事。
龔定庵朝考后即得授知縣,際遇已經很好了。他不愿去,仍請歸中書原班,則可見在京優于外派。后來入宗人府、入玉牒館、入祠祭司,更可看出他在做官這件事上別辟蹊徑之巧,頗有政治考量。
宇文所安不熟悉清朝制度,也不熟悉龔氏生平,故替人嗟惋,胡亂發揮,找到了不屬于龔定庵的政治意涵。
六、謀道須先謀食
若真要談龔定庵仕履的政治性何在?其實就在于他不愿通過常規的途徑,分發出去做知縣,而要另辟蹊徑去宗人府、玉牒館、甚至入祠祭司。
研究龔定庵,可惜沒有人就此著眼。??從前陳后山有詩曰:“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所以我們只好請龔定庵出來現身說法。
龔定庵的謀仕,關鍵正在“謀”這個字。
他特殊的入仕途徑謀劃,應該是宗人府、玉牒館乃至祠部有特別的人事關系,或他想要經營這種人事關系。
所謂祠官,是宋朝對罷職或年老退職的官員,令其管理道教宮觀,按原職高低,給予一些虛銜,不必真管事,只管領取相應俸祿。這其實是肥缺,足以為生活最低保障(這跟龔定庵曾想買地,以免老而無食是一樣的。雖然有時他也敢發狂言說:“隨身百軸字平安,身世無如屠釣寬。恥學趙家臣宰例,歸來香火乞祠官。”其實故作姿態,早就做過祠官啦!晚年更潦倒,只能去書院求做教席時,又覺得還不如當祠官。與吳虹生書曰:今之書院講席,又出領祠之下)。
宗人府、玉牒館這些地方,則要與宗室有關的人才能占據位置。
當時,最有文才、最有權勢,可為定庵之憑借者,為奕繪。
奕繪以關心時務著稱。道光五年(1825年)獻榮親王所藏《海運掌圖》。其后管理爾翼宗學事務、授鑲紅旗總族長、管理御書處以及武英殿修書處、授正白旗漢軍都統。總之是宗人府、玉牒館的主管,紅人,也有文采(著有《妙蓮集》《寫春精舍詞》《集陶集》《明善堂文集》等)。龔定庵想走他的門路,可說是深思熟慮之后的巧著。
更“巧”的是:奕繪的側福晉恰好就是著名女詞人顧太清。
后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龔定庵與顧太清傳出緋聞,丁香花疑案,據說惹上了殺身之禍。
但這事不應只這樣看,龔之選擇去宗人府、玉牒館,其實也與他學術上走向邊陲同路:謀食與謀道合為一路。
他自稱“于經學主今文家言,于史則好究本朝掌故、邊疆史地”,于1820年寫了《西域置行省議》,次年《擬進上蒙古圖志表文》,“為圖二十有八,為表十有八,為志十有二,凡三十篇”。1829年又在朝考中寫了《御試安邊綏遠流》。其他如《北路安插議》《蒙古像教志序》《蒙古水地志序》《蒙古臺卡志序》《蒙古聲類表序》《蒙古寄爵表序》《蒙古字類表序》《蒙古氏族表及在京氏族表總序》《蒙古冊降表序》《烏梁海表序》等都表明了:關注蒙古、西域、喇嘛教,也是他的興趣、學術和政治抱負所在。
在此同時,他與宗室、蒙古、西域人士來往頻繁,亦是當然的事。例如1838年,龔定庵被朝廷罰俸一年,幾乎餓死,只身去直隸首府保陽“乞糴”。嚴寒中驅行三百里,向老友求助。其人名叫托渾布,就是個蒙古人,時任直隸布政使。
可見謀食終究更是急需的。《乞糴保陽》詩說得很清楚:“今年奪俸錢,造物簸弄巧。相彼蚴蟉梅,風雪壓欹倒。剝啄討屋租,詬厲雜童媼。”生活窘迫,朋友也都窮;闊的、可以去乞食的,多半是宗室和蒙滿權貴。
他一直如此,例如1839年離京,是靠朋友出的車馬費,但已沒錢帶家眷。出游江淮,則是靠在地方任知府和知縣的同年:“黃金脫手贈椎埋,屠狗無悰百計乖。僥幸故人仍滿眼,猖狂乞食過江淮。”各種乞食,雜以歌哭,一付狂生模樣。把學術和生活完全攪合到一起,猖狂地行乞,恬不知恥。
生活如此,自然會影響到他的政論。
早年《明良論》第一篇就是講京官薪俸太低: “崇文門以西,彰義門以東,一日不再食者甚眾。……遠方之士,未嘗到京師,擔笈數千里而至,樂瞻士大夫之氣象豐采,以歸語田里。今若此,殆非所以飾四方之觀聽也!”
其后《論私》一文又說:“貍交禽媾,不避人于白晝,無私也。若人則必有閨闥之蔽,房帷之設,枕席之匿,赪瓶之拒矣。禽之相交,徑直何私?孰疏孰親,一視無差。尚不知父子,何有朋友?若人則必有孰薄孰厚之氣誼,因有過從燕游,相援相引,款曲燕私之事矣。今日大公無私,則人耶,則禽耶?”?? 侯外廬認為這話“接近于資產階級的正統派經濟學的出發點”。
《乙亥雜詩》中:“倘容我老半鋤邊,不要公卿寄俸錢。一事避君君匿笑:劉郎才氣亦求田”,則是要買田避飢了。
但人飢己飢,自己這小小私心,自然可擴充到希望人人都能有田。他引用友人陸君獻《種樹書》意見,謂天下之大利必任土,“貨殖”乃“貨植”。人有土十畝,即可無貧:“皇初任土乃作貢,卅七畝山可材眾。媼神笑予無貧法,丹徒陸生言可用。”
結果,就出現了以土地和宗法人倫關系結合的整體經濟觀、社會觀和政治觀,所謂“農宗”理論,一個空想的烏托邦。
七、經生經世之分歧
(一)談經之士的不同經世取向
講近代史的人常對龔定庵一頓亂夸,故意忽略了他人格的不健全。實則他狂嫖、爛賭、猖狂行乞、不善治生也不想治,無論做人做事都好僥幸、樂權奇、兵行險著,當時人無不知之。
他的政論,大家也就是聽聽而已,并不覺得有什么實踐性。譬如時世已亂,流民流賊大起,他卻夸夸其談,要人如守宗法般守住土地,以此鞏固政權,怎么可能呢?而為了鞏固政權,他又獻策擴張疆域、大規模徙民去邊區夷區屯墾。自我矛盾,民更不能樂業安居了。
當時論經生,李延楷〈習靜齋論詩百絕句評〉曾評價包世臣((1775一1855)在龔定庵與魏源之上,就是這個道理:「五古能登鮑謝堂。七言亦復見蒼涼。談經更欲空余子。龔魏同時不敢狂」。
評價包世臣的五七言詩之后,直接以“談經之士”來說包和龔定庵、魏源(1794—1857)。
魏源作《圣武記》,共14卷,前10卷以紀事本末體記述清朝建立至道光年間的殺伐史;后4卷《武功余記》為作者對軍事問題的看法。主要是著眼于上層,張揚幾代“圣主”的偉大武功。地域亦與龔定庵同樣多涉蒙古、青海、回疆等處。卷四《乾隆戡定回疆記》《乾隆綏服西屬國記》《乾隆新疆后事記》《道光重定回疆記》《道光回疆善后記》等篇,記載清軍平定新疆大小和卓木之亂,綏服哈薩克、布魯特、敖罕、巴達克山等地區,鎮壓烏什、昌吉人民起事,平定張格爾之亂,抗擊浩罕安集延人入侵等,才有一些涉及民眾和民族問題者。川楚教匪案等處涉及民變、流盜諸事,眼光更不得不往下看。
這就是龔魏不及包世臣的地方了。魏源著《圣武記》于此等處,皆不能不就正于慎伯,慎伯為商榷體例并詳述川楚教匪案,見〈答魏默深書〉。實則當時上海、廣東、臺閩、云南、貴州苗諸盜匪事,慎伯亦無不熟知情狀。
其所以能如此,與包氏長期游食于中層僚吏有關。其眼光漸漸能朝下看。
故其文敘下層人物,尤見精采,如〈史云州家傳〉載史氏每宴賓客,輒以鏢賭酒:下堂坐,使善鏢者四面擊之,鏢皆入史手,莫能傷。〈張琴舫傳〉則云慎伯作書介紹學技擊于吳中女俠姜翠橋,又述湖北流妓玉珍姐妹三人事、吳人徐如意賣身葬父事等等。
定庵雖亦交游羽士劍客俠伶娼優甚多,而此類文字乃絕少,終不能不讓慎伯。因為定庵自已掙扎于餓死邊緣,只能張揚自己,呼喊別人救他;無力真正關心其他底層人。
亦因如此,龔的詩文也就少了包世臣那樣的底層老百姓的普遍傷痛。如包世臣〈孤兒行,述翟氏乞者〉〈哀竟陵〉〈哀秭歸〉〈被放南歸留別姚亮甫撫部姚伯昂學士〉〈喜聞回逆張格爾除夕就擒于鐵蓋山用工部官軍已臨賊境韻〉〈回酋被擒五言意有未盡再用少陵洗兵馬韻為長歌〉〈歷戍營紀見用鮑參軍苦熱行韻〉之類。
(二)誤以仕宦為經世
清代經生,從顧炎武開始,就是要經世的。可是康雍干時期士皆被網羅入了官僚體系,以為仕宦人生即是經世致用。
于是士之經世乃起了三層分化。
一是仕與不仕之分。別有隱居不仕、抱道而居或遺民不仕之想者,當然可以不仕。但這些其實都得有家底支持,不然就要采薇采蕨,流于農、漁、商、樵,失了士的身份。若是家無余糧,那終究還得入仕,如宋朝黃山谷說的:“家貧只以官為業”。
二是謀道與謀食之分。從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有擔當的士、仍秉持孔子教誨“謀道不謀食”的士,落入只能以官為謀生職業的士,當然也是一種巨大的分化。
三是冷官與炙手可熱者之分。仕宦人生,官場居何位置,就直接表征了人生的成敗、人情的冷暖。
因為政府官僚體系是要治民、辦事的。故既有管錢、管權、管拳(資源、軍備、刑罰)的熱門機關,同時也得有許多些沒啥油水的冷衙門,文化、教育、環保部門即屬此類。
文人入仕,若去當什么翰林院學士、國史館編修、各省學政,就都是冷官。整天抄書、編書、教書,管理文獻,跟在家做書生沒什么兩樣(紀昀自己就有詩說:誰種蕭蕭數百竿,伴吟偏稱作閑官;不隨妖艷爭春色,獨守孤貞待歲寒)。沒權指揮別人,也沒錢養好自己,連傭仆都覺得跟著你干很是晦氣。抄書編書出了錯,還可能連家底都賠光(如《四庫》總纂官紀昀、陸錫熊就屢因有錯字誤字被乾隆罰俸),甚至丟了老命。
這種冷官,只是備員官場、掛職讀書而已。它比“家里蹲”略強一點,是有一份俸祿,一家老小不必如黃仲則般“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
比冷官還差的,是去做官的幕屬,如刺史、節度使、道臺、總督,甚至小縣令,都要兩類人:幫忙的,能協助他治民理政,起稿文書;幫閑的,可襄贊文化、整齊文獻。江湖游士,進不了中央的,往往就群集于他們身邊;在中央混得不如意的,也常退到他們幕府中尋找新機會。
而事實上,無論冷熱,都是謀食范疇的事,與謀道無關。
(三)失了世的游食人生
若連游幕都辦不到,則只能乞食,如老杜游長安時“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那樣。
幸而官員還沒完全忘記原本是個讀書人,功名利祿之外,仍可有著作傳世。就是寫不出或無暇寫作,也可以編書。除傳統的類書、文獻集編之外,編修方志也是很好的選擇(既有清初顧炎武、顧祖禹之提倡,近又受乾隆五年朝廷修成《大清一統志》之鼓舞)。前者如阮元編《經籍纂詁》,后者如畢沅委任章學誠修《湖北通志》《常德府志》,都替天下寒士提供了不少生存機會。
戴震科舉失意,流落江湖時,也是靠編書維生。乾隆十九年,他先入秦蕙田幕編撰《五禮通考》。二十七年中舉人,后屢次參加會試落第。三十三年應直隸總督方觀承之聘,到河北保定編《直隸河渠書》。方去世后,接任的大學士楊廷璋不欣賞他,只好離開。三十四年又落選,幸而獲得山西布政使朱珪聘,去修《汾州府志》。乾隆三十六年戴震又不第,只得仍在山西修《汾陽縣志》。
那些獲得入仕機會的,其實也差不多。如朱珪的哥哥朱筠一樣,坐冷衙門,幫幫閑,編編書,有時還不如江湖游士。因為編書人只要游歷,找到機會就能編,并不需入仕。像戴震并無科名,奔走江湖一生,到處都能有人請他編書;參加殿試,賜同進士出身之后卻仍是編書,而且還馬上死了,什么好處都沒有。不知入仕為官,究有何益?
章學誠不服戴震,自己去闖,又怎樣呢?乾隆四十六年,章去游河南,失禮于某官,不得志而歸。中途遇盜,盡失其囊篋及生平撰著。狼狽衣著短葛,友人幫他去任清漳書院講席。生活仍極困難,屢致書梁國治、邵晉涵等求救。
乾隆五十二年,想想不是辦法,還是回歸官場,起碼吃飯有保障。聽說他中式那年的進士可以開選了,乃趕去吏部投牒。結果路上又碰到打劫,“生計索然,轉投友家者幾一年”。
最終他看得開了,不再求仕,自愿游歷編書以終老。曾致信畢沅曰:“愛才如閣下,而不得鄙人過從之蹤;負異如鄙人,而不入閣下裁成之度,其為缺陷奚如?”文如唐人干謁,頗可笑。但得到了賞識,開始編《史籍考》,有飯吃了。
然而好夢常短,乾隆五十九年,畢沅因湖北邪教案奏報不實,降補山東巡撫,章學誠就也就同時丟了飯碗,《史籍考》亦顧不上了。
狼狽返鄉,無以存活,遂游揚州、會稽,希望能得到阮元的幫助;一時未有所獲,得到畢沅復任湖廣總督的消息,乃立即北上。一方面是可以把《史籍考》等殘稿做完,一方面也才有職務有收入。
不料畢沅剿匪甚忙,無暇文事,弄得他狼狽愈甚,簡直要做乞丐了。朱珪剛好實授兩廣總督,他趕緊《上朱中堂世叔書》求救:“楚中教匪尚爾稽誅,弇山制府武備不遑文字。小子《史考》之局,既坐困于一手之難成,若顧而之他,亦深惜此九仞之中輟。遷延觀望,日復一日。今則借貸俱竭,典質皆空,萬難再支。只得沿途托缽,往來青徐梁宋之間,惘惘待儻來之館谷。”
這也是游幕,而其實是回歸讀書人的本務,與就聘于民間書商書局者沒兩樣。
更往下,則不再眼巴巴地盼著幕主施舍、眷顧,棄了士的身份與其階層,直接在民間謀生。醫(看得懂醫書,再有點臨床經驗,即可行醫或坐診。宋朝以后“儒醫”興起,其內在原理即在于此)、巫(擇日、相地、合八字、看風水、婚喪主禮等)、書(對聯、牌匾、抄寫、代書、代編家牒族譜等)、藝(協助宗教或藝術團體、出版社制曲、編劇、編撰校刊小說戲曲寶卷勸善書等),什么都做,謀道,漸漸談不上了。
(四)士階層之互助救濟
章學誠走投無路時,也曾想去看風水。幸好終于在杭州靠阮元、謝啟昆之支持,續修《史籍考》,解決了衣食和志業問題。
戴東原、邵晉涵、王念孫、汪中、任大椿、洪亮吉、孫星衍、武億、吳鼒也都曾在朱筠幕中。朱還擔任安徽學政多年,培養了許多讀書種子。如洪亮吉,屢試不中,先后在朱筠、畢沅幕,并去各地修方志,有《延安府志》《淳化縣志》《長武縣志》《澄城縣志》《固始縣志》《登封縣志》《懷慶府志》《涇縣志》《寧國府志》及全國總志《乾隆府廳州縣圖志》和《毓文書院志》。他與戴震一樣,是真正的方志名家,工力皆超過章學誠。
乾隆五十五年他中進士后,授翰林院編修,充國史館編纂。事實上仍是在編書。
接著派去當順天鄉試考官、貴州學政等,做教育工作。后來又惹怒了皇帝,差點被斬。幸而改為發配伊犁。第二年,皇帝祈禱消除京城旱災沒成,特赦囚犯,才被釋放回鄉。死里逃生,繼續游居講學、著書,足跡遍及吳、越、楚、黔、秦、晉、齊、豫等地。有些人評價,說他一生好游名山大川,故如此大游特游,真是不知人事艱虞之言。
洪亮吉最好的朋友是黃仲則。他先是太平知府沈業富的幕賓,后來在朱筠幕中校勘文字。然后去壽州正陽書院講學。乾隆四十一年任武英殿書簽官,任主薄。看來可以轉入正式仕途了,可是冷板凳難坐,只好又出來游。乾隆四十六年,游西安,拜訪陜西巡撫畢沅,畢沅援助他為縣丞。但終于還是窮苦而死了,“莫因詩卷愁成讖,春鳥秋蟲自作聲”,洪亮吉經理其喪,蓋與同哀。
乾嘉時期,學人群基本情況如此,官與游士混、學與仕混、謀道與謀食混。
(五)喪亂失世的流民與流士
游食諸侯,依附救濟,而勉力談經作史、編書撰文,后來就難維持了。因為洪亮吉、包世臣那種游食游歷,還常是自己去游,或依官僚體制之升遷貶謫而游,后來則滄海橫流,王綱幾乎解紐,士與民都在水中被沖著走,大多沒了頂。
嘉慶元年,川、楚等地已爆發了白蓮教之亂,禍延五省,長達八年。嘉慶十八年,虎尾鞭、義和拳、紅磚社、瓦刀社、八卦教、天理教甚至更攻入京城。嘉慶《遇變罪己詔》稱此為“漢、唐、宋、明未有之事”。京畿及直魯豫諸省,驚擾甚巨。
道光年間,西北地區又爆發了比“大小和卓之亂”更嚴重的“七和卓之亂”。張格爾的南疆叛亂且持續近30年。可見此時中國內部已然著火了,所以道光提倡節儉,官員上朝上堂皆穿打著補丁的袍子。然后才是鴉片戰爭。
今人特別強調列強從海上來的侵略,帶動了清朝的衰亡。我則以為物必自腐而后蟲生,亂自內起,士衰民流,才會被外敵所乘。
道光面對時局,主要也是先處理民變、反亂及弊政。弊政之大者,一是漕運,一是鹽政。
過去,從兩江(江西、江南兩省。江南省包括現今江蘇和安徽)、湖廣等地征來的漕糧(田賦中運送京師、通州部分)都是從大運河運到目的地。道光將之改為海運。
鹽政,過去采用明朝綱鹽法。由固定的鹽商憑鹽引行銷綱鹽。鹽商既壟斷鹽業,又須維持龐大的銷鹽機構,故鹽價提高,銷售困難,亦導致私鹽泛濫。包世臣提出以票代綱,允許私販經銷。道光十一年遂改為任何人只要納稅,都可以領票運銷食鹽制度。
這兩項都對國內影響巨大,漕運、羅教、青幫,綰結著下層社會人群,揚州、鹽商、文人,則綰結著中層官商文士等社會人群。一橫一豎,劇烈震動方未已,而太平天國又于道光三十年崛起了。
太平天國奉洋教,與儒家、經典、文士為仇。文士被時勢所驅趕,竟與底層民眾同樣逃亡喪亂,游食四方,情況遠比乾嘉時期悲慘。
如金和《秋蟪吟館詩》,一蟪吟秋,極其酸苦。于洪楊亂中身陷金陵,目擊戮殺流離之痛,遂多憫亂傷時之作。卷名《燃灰集》《殘冷集》等,或在軍中倉皇逃命,或館于鄉間,名為人師,實同乞食。
又或游幕,簿書錢谷、駔儈吏胥。生趣既盡,詩懷亦孤。所謂“東風用盡開花力,吹上儂衣只是寒”(春閏曲)。九耗三儉,蘄免寒餓,雖肆吟詠,如燃死灰,慘淡陰黑,滿地秋聲,誠有如其集名所示者。《和周葆淳無題詩》且云:“ 朱樓落盡萬花枝,洗面朝朝淚眼宜。山欲望夫和土化,鳥休思婦覓巢癡。竟沉苦海終非計,便出愁城已不支。學得南朝無賴法,破家時節苦裁詩。”詩已如此,生無聊賴,更談什麼經學經世呢?
八、殞落的朝廷與知識社群
信馬由繮地講這么一大段饑寒淪落史,有什么意義呢?
我這篇文章,一是要提醒:不能只從一小撮人來看清朝經生,所謂經生,其實是廣泛的讀書人群體。
二,讀書人群體中,文人通經者特別自尊自負,可是他們也特別扭:是經生還是詩人?有時拿捏不好位置。
三、同時更拿捏不準的是人生的窮通。都想“通”而普遍都“窮”。
四、窮而仕,原是想救窮,可是謀食終究妨了謀道,經生到底甚難經世。
五、最后滄海橫流,整個階層都跟亂世流民一樣被沖散了。治經或為文,皆漸漸淪為時代之棄嬰。
六、或許,這也是五四運動形成的遠因或一條歷史脈絡。只是唐宋時高喊“文窮而后工”的人還沒法逆料到這一步。
七、另外,清末,中國老百姓確實很窮。據199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羅伯特福格爾的統計,1850年美國南方黑人奴隸的平均壽命為男51.96歲,女53.06歲,而同時代的中國百姓平均壽命為男36.5歲左右,女36.2歲左右。18、19世紀美國黑人奴隸平日攝取的主要食物從高到低,依次為玉米、豬肉、各類蔬菜、牛羊肉及各種家禽、小麥等其他谷物,也有牛奶及各種乳制品、土豆、豆類、糖、玉米、魚類、咖啡和茶、水果、威士忌。其中玉米跟豬肉、蔬菜以及牛羊肉占比最大,可以占到他們食物總量的3/4左右。
一個黑奴每年大概要吃掉140多斤的各種肉類,而同一時期的清朝最富裕的江南地區,每年一人平均消耗的肉類,即使在江南地區盛產淡水魚的情況下,把魚肉加上去也不到10斤(見《清代江南農民的消費》和《補農書》)。即便是江南地區更加富裕的地主階層,人均消耗的肉類也不可能超過100斤。至于其他地區消耗的肉類就更少得可憐了。當時華北農村普通人想吃到小麥和稻米做的食物,只有過節或婚喪嫁娶時才有機會。吃一塊白面饃,對普通百姓來說就很奢侈了。至于肉類,一般只有過年才能在普通人家的餐桌上看到,平時直隸、河南、山東、陜西等地的農民,他們主要的食物是蘿卜、野菜以及用大豆和豆腐渣混合起來的高粱面、玉米、小米等,甚至有更窮的人終生不知肉味,也就是說一輩子可能都沒吃過肉。
前文說過,清代文人生活水平并不比一般民眾好,所以魏源《海國圖志》中描述美國黑奴,自然就會艷羨無比:“遇禮拜日,每如散谷十八棒至二十四棒、薯六十四棒,并酌給魚肉。冬夏布衣下及奴之子女,用每二年人給洋氈,幼小者二人共得一氈。疾病設有醫藥,如逢禮拜,概停力作。其工役三日一派,能并日完畢者,所余之日,或得自作己業,游戲無禁。”這樣的描述,其政治意涵不言可喻。
可是這種“政治”會導向哪里呢?回到封建宗法,如龔定庵的農宗;還是回到章學誠所說《周禮》的以吏為師、政教合一:抑或是稍后廖平的《王制》、康有為的公妻共產《大同書》、五四《新青年》的抑制私人財產馬克思?
這些具有法西斯氣質的政治設想,又有商業性或政治經濟學意義嗎?
余英時先生《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一書,曾想論證明清商人社會地位提升、與儒家道德結合,有近乎韋伯(Max Weber)所描述的資本主義與清教徒倫理之關系處。
但,您覺得這能解釋我前面提到的廣大饑寒讀書人群體之生活和意識嗎?請問:我文章中論及的那么多乾嘉道咸名賢,其中哪一位具有儒家商人精神或儒商經歷?他們編書,多是跟官方合作,也尋求大僚支持,可是絕少為商家或書坊打工的。窮苦的學者那么多,也沒看到被余先生稱為當時主流、具有儒家倫理的儒商資助過他們。
余先生晚年更大力發揮雅斯貝爾斯(KarlJaspers)之說,將之與章學誠結合。在《中國思想史研究經驗談》中他說:“章學誠的論述在20世紀中國思想史研究的領域中發生了重大影響,許多思想史家或哲學史家都以它為起點。”
這樣,章學誠的地位可真夠高的了。而余先生自己以章學誠的說法為基礎,又發現了什么重要思想史脈絡呢?他說:
道術未裂以前的局面,政與教是合二為一的,所以也稱為王官之學。天下大亂之后,政府已守不住六經之教,道術散入士階層之手,因而有諸子之學的出現。所以他(章學誠)有「諸子生于王官」的論斷,又明說東周以下,王官不再能壟斷學術,「以吏為師」的老傳統已斷裂了。從此學術思想便落在「私門」之手,因而出現了「私門之著述」。諸子時代便是這樣開始的。
章學誠確實說過王官之學后來變成了私家型的諸子之學??但有趣的事也就發生在這里了:
宣傳“六經皆史”的經生章學誠,是因此“證明”學問從此墮落了。郵官學到諸子學,是第一層的墮落;從諸子學再到集部的出現,是第二次墮落;由此再到詩話的出現,就是更墮落的第三級敗壞了。
余先生卻居然由章學誠的講法推出完全相反的東西。說王官壟斷打破了,思想就發展了,思想史開始有了「哲學的突破」,升華了。突破后的思想家各自鑿開「王官之學」的渾沌,進行深層的反思,如孔子以「仁」來重新界定「禮」的意義。這樣,以「心學」取代了「神學」,中國思想的一項主要特色才由此奠定。后世程、朱、陸、王都是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的……。
余先生的推闡很有創意,我不知該說么,但我想起一篇殷海光先生的舊文。
殷先生曾譯海耶克《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其中并有大量批注。第十一章《論思想國有》云:“在極權制度之下,為真理而真理,純為無關實際厲害只為個人興趣而求真理之事,是在所不許的(此點不獨左派的極權主義者為然,右派的復古主義者亦然。左派的集權主義者說要“為人民而真理”;右派的復古主義者說要“為道統而真理”。結果,前者說為真理而真理者是“住在象牙塔里”;后者說為真理而真理者“是淺薄的理智主義者”或“自我封鎖”或“個人興趣”。何其巧合若是耶?——譯者)在極權制度之下,支持官方的看法,乃一切研究的唯一目標(注意此處——海光)。因此,在極權制度之下,所謂歷史、經濟、等等學問,乃制造大量官方神話的工廠。”
埋首小學訓詁的乾嘉樸學家,或許近于“為真理而真理”。因反對他們而宣揚經世、復古的道咸同光文士經生,卻或近于“為人民而真理”或近于“為道統而真理”,左右皆不能逢其源,遂與當時有極權傾向之國俱亡矣,哀哉!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中國孔子博物館名譽館長、臺灣國立東華大學終身榮譽教授、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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