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清華大學所藏出土戰國竹簡的釋讀和研究,是古代史研究的大熱點。但由于學科分化、各領域的內聚保守性格都很嚴重,其熱度尚未能輻射到其他相關領域。
例如其中有一篇是目前關于古琴最早(三千年前的周初)也最確切之記載,名為《周公之琴舞》。古琴界就還沒怎么聽說過,也幾乎沒有什么反應。
一、周公再展琴舞
《周公之琴舞》為“詩”類文獻,共有竹簡十七枚,每枚竹簡后面都寫有篇名。包括周公和成王所寫的頌詩十篇,其中周公一篇。前有小序“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其后是成王詩九篇,詩前也有小序“成公作儆毖,琴舞九絉”。
九絉,據《周禮·春官宗伯》:“龍門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廟之中奏之,若樂九變,則人鬼可得而禮矣。”可知周代禮樂的結構形式以九為最高,“九德”“九變”“九絉”皆為此類。
以性質更接近的《詩經·周頌·敬之》來看,《周公之琴舞》和它的內容更像:
《敬之》和《周公之琴舞》中的成王之詩的第一篇顯然一致。而傳世本中沒有“元納啟曰”“亂曰”這類標示音樂結構的文字,更足以比較傳世文辭本《詩經》和禮樂本的不同,也符合《論語·泰伯》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之說。
孔子說的“始”與“亂”,不就是《周公之琴舞》中的“啟”和“亂”嗎?
再者,《周公之琴舞》有琴有舞,正符合“頌”之體制。“頌者,禮容也”,必需有樂、有歌、有舞。《敬之》這篇頌詩可能就是《周公之琴舞》中的一篇。
但作者是誰,卻不可知。或說為周公作、成王作。或說是祭周公:成王朝的史官、樂官及魯公為祭祀周公而作。"琴舞九絉"是指配合大祝、魯公及眾助祭者九獻之禮所作的九成樂曲演奏,詞同"升歌"。正樂部分的"九啟""九亂"亦合而為"琴舞九絉",其所對應者為祭祀人鬼所特具的《九德之歌》《九韶之舞》。
(楚辭九歌,也屬于祭獻之禮所作)
二、詩與歌舞同在
它在音樂之外還有舞蹈。如以郭茂倩《樂府詩集》的體例來說明,則是琴曲歌詞之外,又有舞曲歌詞可考也,豈不太好了?
詩以頌為尊,樂也以能合歌舞為備。故《通典》曰:“樂之在耳者曰聲,在目者曰容。聲應乎耳,可以聽知,容藏于心,難以貌觀。故圣人假干戚羽旄以表其容、發揚蹈厲以見其意,聲容選和而后大樂備矣。”
周有六舞:一曰帗舞,二曰羽舞,三曰皇舞,四曰旄舞,五曰干舞,六曰人舞。其中干舞是兵舞,詳情可見《周官·舞師》。
而樂師亦掌教國子小舞。我2017年曾于尼山“國學院院長高峰會”上恢復六小舞,與會碩彥皆嘆為未知、未見,可見禮樂云亡,舞蹈尤甚。
若考之商周秦漢則不然,所以《樂府詩集》說:“自漢以后,樂舞浸盛。故有雅舞,有雜舞。雅舞用之郊廟、朝饗,雜舞用之宴會。”隋唐以后,才“此風絕矣。”
據郭茂倩說,雅舞即郊廟朝饗所奏文武二舞。黃帝之《云門》,堯之《大咸》,舜之《大韶》,禹之《大夏》,都是文舞。殷之《大濩》,周之《大武》,則是武舞。漢魏以后,《云門》而下,皆僅存其名而不知舞容如何,可考的,遂只剩《大武》。
關于《大武》,郭茂倩說:“季札觀樂見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其后成王以周公為有勛勞,命魯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禮樂,升歌清廟,下管象武,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以廣魯于天下也。”
這段,講的不就恰好與《周公之琴舞》所記錄“成公作儆毖,琴舞九絉”“周公作儆毖,琴舞九絉”相呼應嗎?
成公作的這篇,后世流傳即為《大武》。
這又是后世廟祭的原型。《宋書·樂志》曰:“始皇二十六年,改周《大武舞》曰《五行》。”《漢書·禮樂志》曰:“高廟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文廟奏《昭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孝武廟奏《盛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諸帝廟皆常奏《文始》、《四時》、《五行》舞。”可見《大武》是漢代廟祭的主要祭舞,影響甚大。
三、詩與舞、樂漸次分離
秦以后,周樂失傳,《詩經》的音樂幾乎全不可考。三國時,曹操平定劉表,得漢朝雅樂郎杜夔,請他傳授古樂。夔已年老,只記得《鹿鳴》《騶虞》《文王》《伐檀》四曲,余皆亡佚。
即使依《大戴禮》說,當時雅二十六篇,可歌者尚有八篇(鹿鳴、貍首、鵲巢、采蘩、采蘋、伐檀、白駒、騶虞),也仍是甚少。
而且這些歌,除鹿鳴、白駒在〈小雅〉,貍首不可考,其他都在〈風〉中。
魏晉以后,連這些也都亡了。朱熹說:“至漢末年止存三篇,而加〈文王〉,又不知其何自來也。其后改作新辭,舊曲遂廢。”
其間,唐代開元時,制鄉飲酒禮,復古考證,作了十二個譜。《鹿鳴》《四牡》《皇華》《魚麗》《嘉魚》《南山有臺》屬于黃鐘清宮;《關雎》《葛覃》《卷耳》《鵲巢》《采蘩》《采萍》屬于無射清宮,其它亦未復原。
歷來都依據這些史實而說:古樂淪亡。
其實頌歌猶有存者,《五行》就是廟祭頌詩《大武舞》之遺跡。
《大武舞》仍存,不是我無根據的臆想,而是必須這么理解,才能解釋漢代還存在的“雅琴”。
〈漢志·詩賦略〉所述《詩經》各家傳本時,指的是文字本。但它另載有河南周歌詩七篇、河南周歌聲曲折七篇、周謠歌七十五篇、周謠歌詩聲曲折七十五篇。這些曲子與它所錄各篇訓詁箋傳不同者,一是非《詩經》體系,二是以聲音紀錄為主,也就是班固說「聲律世在樂官,頗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的那一種。故有謠、有歌、有聲曲折。
這些周朝歌詩,在漢代輒稱為“雅”。所謂雅,并不是《詩經》原來的大雅小雅,而是指這些樂章在漢代已經成了雅樂。〈漢志〉所載雅歌詩四篇、雅琴趙氏七篇、雅琴師氏八篇、雅琴龍氏九十九篇,都屬于這種雅樂。
趙氏七篇、師氏八篇、龍氏九十九篇,均是雅琴,數量且遠多于雅歌。過去對這個名稱及其現象,從未有人關注,也未提出過解釋。如今我們卻正可以把它跟《周公之琴舞》聯系起來,明白雅琴附周公成王禮樂以傳的歷史。
四、越考越糊涂的詩經音樂學
后世所傳《詩經》樂譜,最著名的是前面提到過的唐開元鄉飲酒禮樂,趙彥肅所傳。朱熹已疑其來歷不可考,今人則或以為應是吟誦譜而非樂奏譜。
另外,《儀禮·鄉飲酒》明載:鄉飲酒宴上,《詩》樂由樂隊奏、唱,其樂器有瑟、笙、磬等等。且據《禮記·鄉飲酒義》注疏,部分奏唱是“合樂”,歌與眾聲俱作。
可是趙彥肅此譜僅有一聲部,顯非原貌。這僅存的一聲部,或許是唱歌之主旋律,抑或是鐘、磬、瑟之主譜,今亦無由稽攷。
(朱熹《儀禮經傳通解》)
(朱載堉《樂律全書.鄉飲詩樂譜》)
這個譜,是唐以后講詩樂的主要源頭,但源頭不靖,所以后來愈發紛亂。
如明張敔《雅樂發微》八卷,論琴律本之朱子,論笛制本之杜夔,論旋宮本之《周禮》。但以入聲最低者命為黃鐘,其最高者為應鐘之變宮。而應鐘既上生蕤賓,蕤賓又上生大呂,與律呂上下相生之序錯亂,殊不足據。
明朱載堉《樂律全書》所載《關雎》數篇,琴瑟竟至于一字十六彈。乾隆皇帝曾命樂工按譜試之,俱不成聲,可見也是不通的。
嘉靖十五年呂柟著《詩樂圖譜》,分為六譜以教六館諸生。而其譜專取黃鍾一調,類似朱載堉以笛合字為宮聲之法。歌字不論平仄,亦不取某字起某字止之例。鐘磬止用黃、大、仲、林、南、清黃六音,而虛其十二不用。琴瑟止用六弦。且自《周南》至《商頌》僅八十余譜。也不可信。
可是這個譜畢竟有頌了。傳衍自《開元十二譜》的,多只有風雅,并無頌詩與舞容。
這不是有頌無頌的問題。風雅和頌在具體演奏方式上是有區別的,故應獨立討論,不能從風雅的情況去推想。
例如聶崇義《三禮圖》說雅瑟二十三弦,其常用者十九弦,其余四弦謂之番。番,贏也,指這些弦是多出來的,不用。猶如《周易》“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九”那樣。元熊朋來《瑟譜.瑟弦律圖》認為中弦為極清之弦,應該虛而不用,意思即與之相似。
殊不知頌不同,瑟二十五弦是都用的。鼓瑟,歷來有盡用和不盡用弦之爭,即由此衍出。
(熊朋來《瑟譜》)
有舞的,最早是元代余載《韶舞九成樂補》一卷。首為《九德之歌音圖》,次為《九德之歌義圖》,次為《九磬之舞綴兆圖》,次為《九磬之舞采章圖》。其歌圖以五聲五言相配,所謂平濁、平清者,與沈約、徐景安分平聲為上下以配五音者異,與司馬光劉鑒諸家以喉、舌、唇、齒、牙配五音者亦異。又以六律、六呂分用,與諸家樂書以十二律相生之次為旋宮七音之次者,尤其截然不同。
明韓邦奇《苑洛志樂》二十卷,更是自我作古,把古六舞樂全作了譜,謂黃帝以土德王,《云門》象天用火,起黃鐘之征,以生為用,則林鐘也;《咸池》象地用水,起大呂之羽,以土所克為用,則無射也;《大章》《大韶》皆起于黃鐘;夏以金德王,林鐘屬金,商聲,故《大夏》用林鐘之商南呂,以南呂起聲;商以水德王,應鐘屬水,羽聲,故《大濩》用應鐘之羽夷則,用夷則起聲。
又謂周樂皆以羽起聲,本于《咸池》,而于黃鐘為宮,起南呂,則用黃鐘本宮之羽;函鐘為宮,起應鐘,應鐘為太蔟之羽,太蔟為林鐘之征,則又用征之羽矣;圜鐘為宮,起南呂,南呂為黃鐘之羽,黃鐘為圜鐘之羽,則又用羽之羽。其實是誤解《周禮》八變、九變云云而杜撰,甚為支離。
受韓邦奇影響的是張敉《舞志》十二卷。書凡十二篇,分為:舞容、舞位、舞器、舞服、舞人、舞序、舞名、舞音、舞什、舞述、舞議、舞例。以韓邦奇《志樂》為本,而雜引史傳以暢其旨,然多闌入后世俗樂,雅俗相紊。
較好的是明邵儲《古樂義》十二卷。他認為《虞書》“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是堂上樂,“合止柷敔,笙鏞以間”是堂下樂,《簫韶》九成為樂之始終節奏。
又據《漢志》“樂歌《九德》”顏師古《注》“九功之德皆可歌也”之語,以“水火金木土谷惟修”至“勸之以九歌俾勿壞”,自“天敘有典”至“政事懋哉懋哉”、自“庶頑讒說”至“于否則威之”,自“股肱喜哉”至“百工熙哉”,自“元首明哉”至“庶事康哉”為《九德》之歌。
另據“舞蹈宣八風之氣”及文始五行舞諸說,推擬《九韶》之舞。
這當然仍是推測擬想,沒太多實證,但比只從律呂上考來考去,更能得歌舞九成之意,與《周公之琴舞》也可以有所呼應。《四庫提要》頗譏其不懂律呂聲音之道,我覺得不盡公平。
五、離詩求曲的琴人
明代,陷入上述詩樂學泥沼中的尋訪古樂之旅,更遇到一股逆流。??樂工想獨立了,不愿附詩及《詩經》之驥尾,要脫離傳統詩樂關系,自行發展古琴音樂。
排斥文辭的態度,至晚明,虞山派嚴澄《松弦館琴譜》為極。他批評古來相傳琴歌一體之風,譏諷琴歌是俗工“取古曲,隨一聲當一字,屬成俚語”;然后自矜高格,“要與俗工卑瑣霏霏者懸殊”。 天下本來就樂工多而詩人少,而文化這東西,學起來難,不學還不容易嗎?所以其勢既興,一時景從,影響甚大。以致現在虞山派遍天下,一談起古琴,就是“清微淡遠”這一套。
琴歌,竟這樣變成為現在有待恢復之物。而想要恢復,還得像查阜西那樣,先寫一通《琴歌辨》來自我辯護,否則就仿佛沒有了正當性。
而即使談到琴歌,也都是誤解。要不就無知者無畏,亂唱一氣;要不就說是歌,以琴伴奏;要不就說是采集民謠歌調,填上舊辭;要不就說一字一音不好不對,要改變才能唱得更有音樂性。 其實正變不容混淆。傳統當然是琴歌合一,只懂樂曲的才是俗工。
琴歌也不是歌而以琴伴奏,歌和琴是一體的。
琴又為君子樂,君子無故不去琴瑟,足以言志抒情。所以不是采集民謠歌調,填上舊辭,而是自作詩樂,自吟自唱;或作了以后,交付樂工,在曲式表現、合奏伴奏各方面加強。從《周公之琴舞》以來,唐人作詩“寫付伶人”、宋人作詞“付予歌兒”都是如此的。
(張充和致查阜西)
六、尋繹禮樂文化之精神
何以故?從周代建立“禮樂文化”開始,詩與樂即不可分;禮、樂、詩這三種因素或條件所構成的社會文化,就是古代士人階層所共處的“總體存在情境”。士人一旦降生,就身處這一總體存在情境中,經由教養、傳習而構成實在而有限的歷史性(historicality)主體。士人階層就臨身于這一,,經常性的進行「詩式社會文化行為」,以相互交往,彼此互動。
詩式社會文化行為,其始即為周代社會情境中的產物。禮樂文化,以“美善合一”為人之存在與社會倫理關系的理想價值。社會倫理關系表現為互動行為。詩做為一種言語行為( speech act ) ,其溫柔敦厚的特質,最能實現美善合一的價值。
這樣的文化為儒家所紹述,并形塑了士人階層普遍的社會倫理意識;漢代之后,漸成傳統。而詩是中國古代最主要的文學母體,士人未有不熟習“詩”者;它幾乎滲透到士人階層各種活動場域中,成為日用間慣常操作的言語形式。
宗教祭祀需要詩,朝廷慶典需要詩,君臣宴饗需要詩,政教諷喻或感化需要詩,文人雅集需要詩,婚喪喜慶需要詩,親友送別、迎歸、期約、過訪、勸勉需要詩,男女示愛需要詩……。詩從未脫離士人階層的日常生活,只當做它自身言語形構的「作品」去觀賞。
所以“詩·樂·舞”一體而以詩為主,或總稱為詩,猶如《周公之琴舞》那樣。
若這樣的文化體崩解了、散離了,那么,不僅古樂淪亡,詩舞樂俱分,美善合一的總體存在情境也不可追復了。大家玩玩樂器,做點文字游戲,去酒吧或廣場扭扭跳跳也就罷了,何必自尋煩惱,談什么文化?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博士,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為中國孔子博物館名譽館長、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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