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看見美麗的孔雀琴,我差點沒認出英國皇家音樂博物館明信片上那兩顆大南瓜。
南瓜叫維那琴(Veena),與波斯的Sehtar琴、印度西塔琴Sitar、后來的吉他都有關(guān)。但這架北印度的孔雀琴是弓弦樂器,不僅僅靠彈撥。
這樣好看的樂器,波斯、南北印度,甚至中亞、我國新疆,所在多有。
這也是世界上頂重視器樂的區(qū)域,婆羅多古梵語《舞論》所創(chuàng)的樂器四分法及器樂演奏論,當(dāng)代還廣受關(guān)注。婆羅多對弦鳴樂器的論述,即以維那琴為主。
后來它們可能還與歐洲提琴類樂器有近親關(guān)系,也與在中國名聲大噪的琵琶有關(guān)。??然而,與中國音樂還是大異其趣。
總之,這類樂器都很晚,像弓弦,唐代(公元七世紀)才出現(xiàn)中土。配合著在琴筒上用繃緊的獸皮、蛇皮、蟒皮或魚皮蒙覆(為了讓皮盡量薄,有時會用初生駱駝皮或牲畜胯部的皮)當(dāng)然也就晚了。
鼓上繃皮,雖然早一點。但沒后來鱷魚皮、牛皮、水牛皮、羊皮、狗皮那么多花樣。
所以用皮用弓,主要是中東、南亞、中亞之風(fēng)氣。
至于孔雀,則是另一個大問題。因為鳥鳴到底算不算音樂,歷來爭論不休。可是顯然印度談到音樂時多說孔雀,而孔雀聲音素稱難聽,唯以華麗尾羽見賞。歐洲地區(qū)則喜說夜鶯、布谷、貓頭鷹,其地之音樂亦往往與牠們有關(guān)。
中國卻與這些都不相同,沒有孔雀琴,也不重視夜鶯、布谷、貓頭鷹這些小鳥。用皮用弓,亦非主要,弓弦桶箱,流行均在中世以后。
若用詩的表達方式說,我講這一大段,殆亦如李商隱《無題》:“颯颯東風(fēng)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先雜說了中東、南亞這個那個樂器,然后才叫人注意聽聽另一方別有醒世雷音。
若用莊子的話說,則這雷亦不過大塊噫氣而已,天地在呼吸吶,一切生于自然。
自然之氣,通過孔竅,自然就會發(fā)出聲音。這叫地籟。人籟則是模仿這個原理造出樂音來。每根竹管,風(fēng)過其竅,音皆不同,所以利用竹管,排比起來,便可得出我們設(shè)計的音樂,故莊子曰:“人籟,比竹是已。”
這其實是兩種。先說第一種:單獨一根竹管,甚至一片樹葉,卷成管狀也可吹出聲。所以《詩經(jīng)·小雅·賓之初筵》的注解家,就說“葦籥,伊耆氏之樂也”,認為這是上古原始造作音樂之開端。籥,管子;葦籥則是以葦為管。葦草樹葉都能當(dāng)管子吹了,其他材料自然更可以。
1984年~2001年,河南舞陽賈湖遺址出土了幾十支由鶴骨制成的骨笛,就是最著名的了,距今將近 9000年。遠早于美索不達米亞的烏爾古墓出土的笛子,也比古埃及第一王朝時期陶制器皿狀笛子早。
它們磨制精細,有兩個八度的音域,并且音域內(nèi)半音階齊全。一般是7孔。在第六孔與第七孔之間還有一小孔,經(jīng)測音,可以發(fā)兩變音,故應(yīng)是調(diào)整第七孔發(fā)音而鉆的調(diào)音孔。
這些孔洞體現(xiàn)了精細的計算刻度。例如20號骨笛在開孔時,把原先計算的第二孔位置向下移動了0.1厘米,使第一孔與第二孔的音距為300音分;原第三孔的位置也向下移動了0.1厘米,使第二孔與第三孔的音分值調(diào)整到200音分,而第三孔與第四孔之間的音距也成了200音分。以致兩個音孔的音距與音分數(shù),與今天的十二平均律的音距和音分數(shù)完全相同,且形成了1235四個聲音組合、以十二平均律為基礎(chǔ)的相互關(guān)系。
八九千年前就這么精密了嗎?啊,是的,中國音樂最早就是要“吹管定律”的,靠吹管、開口、刻度,確定長長短短笛子的音律,然后形成一套嚴密的“律呂之學(xué)”。
律呂,一般就指音樂,但也可以延展到天文、歷法、制造、工程、易經(jīng)、象數(shù)等各方面。它才是我國科學(xué)的核心,而不是幾何學(xué)。五百年來,國人荒疏了律呂,又受傳教士誤導(dǎo),拿著西學(xué)模型、幾何體系,打破頭地去找科學(xué),然后呼天喊地說找不到呀找不到!呵呵,荀子說過:觀物,首先要“知類”。不知類,就難免是去雞窩里找鳳凰。
鳳凰?對了,中國音樂從律管說,出于吹管定律,故是精密的測量計算、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屬于人籟。
《呂氏春秋·古樂》說黃帝時伶?zhèn)惸M鳳凰聲,選擇內(nèi)腔和腔壁生長勻稱的竹管,制作了十二律,即指其事。但這樣,精巧的人為制造又有了與自然的結(jié)合。
如今可見到世界上最早的排簫,就是是距今3000年的中國西周初期的骨排簫。由13根長短遞減的禽類腿骨制成,最長管32.7、最短管11.8厘米。1997年鹿邑縣太清宮鎮(zhèn)長子口墓出土。距離伶?zhèn)愒鞓返膫髡f并不久。
但李商隱卻有詩說:“上帝鈞天會眾靈,昔人因夢到青冥。 伶?zhèn)惔盗压律瘢瑓s為知音不得聽。”認為伶?zhèn)愒斓牟皇潜戎竦呐藕崳菃喂芄律瘢灾麓抵裰坡桑鞄е鴮ふ抑舻你皭潯?/p>
不惆悵,就要兩根甚至多根竹管,如莊子所說的“比竹”。把竹子排列起來,利用其長短參差,吹出變化多樣的樂聲,故它又叫參差、云簫、簫管、排簫,或直稱為簫。
傳統(tǒng)上認為其聲特顯中和,《詩經(jīng)·周頌·有瞽》曰:“簫管齊舉,喤喤厥聲,簫雍和鳴,先祖是聽。” 雍和就是中和。然而中和不是平齊,而是在參差不齊中顯其大和,孔子說“和而不同”即是這個意思。
簫音如此,足為典范,《書·益稷》早就說過:“簫韶九成,鳳皇來儀。”辭人繼武,遂有秦穆公女兒弄玉,嫁蕭史騎鳳升仙的愛情故事,以及《鳳凰臺上憶吹簫》的詞牌,無數(shù)詞人為之唱嘆。1956年8月,中國第一屆音樂周在北京舉行時,文化部和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更是以排簫圖案,作為中國的音樂標志:樂徽。
和簫管并稱的古樂器,是笙簧,如《詩·邶風(fēng)·簡兮》說:“ 籥舞笙鼓”,《詩·秦風(fēng)·車鄰》 說:“調(diào)竽笙竾簧”。
笙,是管笛的發(fā)展,特色有四:一是多管,有十幾根長短不同的管子。二、有個音箱,早期用葫蘆、匏瓜,后來用銅斗,管子就插入匏瓜銅斗中。三、笙斗上有吹口,對著吹口吹氣,用指頭按住竹管下端開的孔,吹口里面的簧片與管中氣柱發(fā)生共鳴,笙簧就發(fā)聲了。簧如小舌頭,本來是竹子做的,后來也用銅。
笙竽這類樂器的構(gòu)造,顯然比笛管復(fù)雜,然其使用卻不太晚。曾侯乙墓已出土2400多年前的六支匏笙,而“濫竽充數(shù)”的故事更早在其前,故是世上最早使用自由簧的樂器,也是現(xiàn)存大多數(shù)簧片樂器的鼻祖,對西洋樂器的發(fā)展亦起過積極的推動作用。
笙竽的文學(xué)氣質(zhì),好似不如簫笛,而其實不然,唐李益 《夜上受降城聞笛》詩:“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的“蘆管”,應(yīng)該就是匏笙而不是笛。
若說它有爭議,則李商隱《銀河吹笙》“悵望銀河吹玉笙,樓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夢他年斷,別樹羈雌昨夜驚。 月榭故香因雨發(fā),風(fēng)簾殘燭隔霜清。 不須浪作緱山意,湘瑟秦簫自有情”,可真是把玉笙清冷之情刻畫入微了。倒是我看過許多詩詞讀本,都為這些詩配著彈琴或吹笛吹蕭的圖,令人難為情吶!
但我這里不是要為讀者做樂器科普,而是要談點中國文化知識:
一、鳥都會唱歌,何況是人?什么地方的土人都有歌、都有樂器。但對樂音、樂器的理解各有文化差異。這種音樂文化的差異,才是不同民族最早、最根本的差異,先于文字。
二、做或不做樂器(有的民族歌或舞很多,器樂卻少或不發(fā)達)?最先做什么樂器、如何做、找到什么原理、建立什么體系?是音樂最早、最核心的思維,要從這里才能辨析不同的民族音樂。
三、中國的音樂思維是如《大學(xué)》般講“主/從”,以人(心、性、情、音)為主,以歌以器以技為從,故曰“絲不如竹,竹不如肉”,肉指人聲。
但器樂中,絲地位最高嗎?不然!“學(xué)樂先絲,造樂先竹”。唱歌或習(xí)樂,可從絲(如琴瑟)開始;但由原理說,則中國音樂是從樂律開始的,律要由管來定。
西方也有音樂,但中國人會認為它們有聲而無律(例如說元代回回所進笙簧“以竹為簧,有聲而無律”)。就像批評牧童“短笛無腔信口吹”那樣,清朝畫家都說西方人不會畫畫,因無筆法。筆法是中國畫的基礎(chǔ)和原理,猶如律管是中國音樂的根基。《樂律全書》說得很清楚:“序八音,以竹音為首者,以律管乃萬事根本,莫先乎此故也。”
四、由律管展開的音樂體系,乃“以竹為先,而匏土次之,絲又次之,金石革木,抑又次焉”的。竹是管、笛、簫、箎;匏是笙、竽;土是壎;絲是琴瑟;金是鐘、石是磬。你看,這名單,事實上也就是我國雅樂的主體樂器。名單里面,即有等級之分。名單外的,更常被列入俗樂行列。
例如箏,也是絲中大將,名氣響亮,來歷甚古,學(xué)習(xí)者且遠多于琴瑟。可是,可是,怎么樣呀?跟缶一樣,無論張藝謀如何歪曲歷史地抬舉它,傯不可能把它變成雅樂。至于琴,固然地位甚高,卻也不能高于笙,因為定弦必須用管。故《律呂精義》說:“八音之器,宜分三等,壎、箎、簫、管、籥、篴、笙、竽,凡口吹者,是一等也。琴瑟與歌,相須為用,次一等也。金石革木,不過結(jié)月而已,又一等也。”
(造樂之算法)
(造排簫之法)
整個傳統(tǒng)音樂,看場面,當(dāng)然編鐘編磬,架勢驚人,所謂金聲玉振;但主體并不是鐘鼓擊打,而是管弦,管與弦的搭配也天然融洽。我在百度上看過無數(shù)提問:“古琴和什么樂器合奏最好?”答案不是簫就是壎,似乎也暗合了中國音樂傳統(tǒng)的本性。
這方面,看起來與西方重視管弦樂相同,其實不,例如管風(fēng)琴,是管樂還是弦樂?敲擊鍵盤的,與打擊樂又怎么分?此外,中國管弦金石革木的等級區(qū)分,內(nèi)中蘊含著強烈的雅俗之辨,也是西方?jīng)]有的(像排簫,世界上許多地方也有,但中國瞧不起外國形制的,說那類似漢末在街上叫賣飴湯者所吹,即是強烈的雅俗之辨)。
五、除了雅俗之辨外,我們的神圣性也有來自宗教和神話的,但更多的是詩。如鳳凰意象和伶?zhèn)愒鞓方Y(jié)合、和蕭史弄玉故事結(jié)合,而具體表現(xiàn)于《鳳凰臺上憶吹簫》《憶秦娥》等詩詞中。說到琴、瑟、笙、笛,都是處處有詩狀其情的。詩心與樂魂相生,使我們剖析音法樂理時不那么枯澀。
龔鵬程,1956年生于臺北,臺灣師范大學(xué)博士,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xué)、出版社、雜志社、書院等,并規(guī)劃城市建設(shè)、主題園區(qū)等多處。講學(xué)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臺北、巴黎、日本、澳門等地舉辦過書法展。現(xiàn)為中國孔子博物館名譽館長、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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