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社交網絡收集到一些來自盲人群體的聲音:
“考前兩周被通知沒法制作盲文試卷,因為這樣的原因放棄考研,我不甘心。”
“面試的老師說,你的技術過關了,但是你沒法和同事合作,還是算了吧。”
“對方知道我是視障者后,就結束了對話窗口。”
談起盲人的工作能力,人們的誤解與忽視往往多于了解。
“盲人能用智能手機?盲人能編程嗎?盲人能看視頻嗎?盲人能做記者嗎?盲人也能考研嗎?”
這無數的問題,答案其實都是肯定的。
都可以。
傾聽、感受、表達、學習,盲人能做的事比他們不能做到的事更多。
今天的四位故事講述者,活躍在各行各業,借助互聯網的“數字盲道”,他們正在努力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中國第一位奧運會視障記者楊青風,靠著一根盲杖走完川藏線,決定為更多盲人朋友做一根“金盲杖”,幫助他們訓練獨立行走的能力;
單簧管樂手郭萬成,見證了考研試卷從沒法制作盲文試卷到越來越多盲人參考的三年;
“北漂”多年的盲人按摩師盛開,用手機追劇、用今日頭條看新聞,喜歡搗鼓電子產品,也喜歡鉆研專業:
大學學推拿專業的黃粱,不顧父母反對做了“深漂”,成為一名無障礙工程師。
一位盲人要讀書、工作,要正常生活,確實要付出比健全人更多的努力。
但在當下這個時代,信息技術的發展為盲人的就業帶來了轉機。視障人士因為新技術的應用,與更多崗位、更多人產生了連接。
以下是他們的故事。
“8 年前的我,
沒想過可以進大公司做工程師”
黃粱
無障礙工程師
十點前走進辦公室,到茶水間做一杯咖啡,再回到工位前坐下,黃粱一天的工作就此開始。黃粱做事有計劃:“看一下今天有哪些會議,然后大概盤一下今天必須要做的事情,排個優先級,就可以開始干活了。”
他是公司的一名無障礙工程師,工作內容簡單來說就是與研發同事合作,測試并優化公司各個產品的無障礙功能。
日常工作里,黃粱更喜歡與同事面對面溝通,但公司的辦公室分布在不同的辦公樓甚至不同的城市,總免不了要在線上溝通,習慣了之后,線上辦公的效率也挺高。
只除了一種情況。
“現在的年輕同事喜歡發一些自定義表情包,這時候讀屏軟件一般沒法識別,我就得發個消息說明一下,‘我看不見,可以發文字嗎?’”
黃粱先天失明,在讀屏軟件的幫助下他完全可以勝任工程師的工作。
這已經是他從家鄉來到深圳、成為“深漂”、進入 IT 行業的第八年。
黃粱所在的辦公區鋪上了盲道
在黃粱小時候,他很少去想,未來的自己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與其他孩子不一樣,“他們好像有比我更厲害的技能。”
但他沒有時間多想,因為還有好多好多的技能要學習,好多好多的“為什么”想要了解,至于未來怎樣,他沒來得及多想,就“模模糊糊長大了”。
一個變量出現,是初中時的電腦課。雖然他看不見,也想象不來,什么是鍵盤。“我當時想,怎么有這么多按鈕?之前的我還停留在遙控器呢,以為每個按鈕對應著一個功能,”
越是難以理解,越是好奇,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就這樣徐徐開啟,上網聊天、下載歌曲、盲人游戲……當然,他也會像明眼年輕人一樣,在網吧玩一整夜。
高中畢業之后,黃粱進入河南推拿職業學院學習,“因為沒有其他專業可選”。但那時,他的計算機技能已經可以去殘聯做計算機培訓了。
2014 年,臨近畢業的他在老家一家推拿醫院實習,那里離家只有 500 米,工作穩定,父母家人都很滿意。
不出意外的話,他在那家推拿醫院一直工作下去,再找個對象,過上讓父母放心的生活。但一則來自信息無障礙研究相關組織的招聘啟事改寫了接下來故事的走向。
他試著投了簡歷,去了深圳。“年輕人嘛,對外面好奇。”
當時幾乎沒有人聽說過什么是“無障礙”,國內的互聯網應用基本上都沒有做過無障礙優化。
無障礙研究相關公益組織,過去主要教視障者使用電腦。移動互聯網興起后,手機慢慢成了上網的主要工具,研究會開始培養視障者做無障礙工程師。就這樣,黃粱成為了中國最早的一批視障工程師之一。
他和團隊總結出了一套測試流程。在視力正常的同事們的協助下,他還學會了用截圖、標注等方式,把發現的問題、提交的解決方案轉換為視覺化表達。
“之前主要是以外部的身份和互聯網公司去打交道,推動他們的產品解決無障礙的一些問題。但外部視角和內部視角是截然不同的。”
在這一行越是深入,黃粱越是覺得,要到互聯網公司內部去,要到產品的源頭去,才能真正解決視障用戶的需求。2021 年,抖音集團開始招聘信息無障礙工程師,黃粱就是在那個時候加入了現在的團隊。
黃粱所在的辦公區,飲水設施也做了無障礙改造
對于眼盲這件事,他并不諱言,但也并不將它“小題大做”,只要不影響與同事協作,工作中他不會主動提起自己的視障身份,因為“我能做好自己的事,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照顧”。
這也是黃粱為數不多的要求——像明眼人一樣被看待。“很多人都很難恰當地和殘障人相處,要么過度關注,要么刻意忽視。我希望身邊的人和我平等地相處,不要去特殊化殘障人。”
黃粱上網主要靠聽。頁面上是什么文字、哪一個窗口正在打開、什么程序在運行等,讀屏軟件會一一讀出來。由于聽慣了,他用起手機來,與視力正常者沒什么兩樣。
更重要的是,作為視障者,他更能理解視障用戶的真正需求。
黃粱舉了個例子,短視頻產品的畫面區域很大,點一下是暫停,再點一下是播放,雙擊是點贊——其實都是同一個位置,但交互相對復雜,讀屏軟件應該怎么讀呢?
如果按照字面意義讀成“視頻畫面區域”,視障用戶是無法理解這代表什么操作的。尤其有的短視頻聲音嘈雜,如果用戶不喜歡想盡快停下,就會比較難。
黃粱和同事討論后,認為直接讀成“播放”“暫停”更加直觀,有助于視障用戶理解。像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作為視障者更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并優化。
“這些內容,視力正常的人一看就明白,但對我們就是障礙,個別關鍵環節堵住了,產品可能就用不了。”
有時或許只是一個極小的優化,會給視障用戶帶來極大的體驗提升,而如果不是專門的無障礙工程師去推進需求的實現,這個“堵點”的解決時間可能就會往后推遲很久。
作為視障用戶與研發力量之間的那座橋梁,黃粱常常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挺重的”。
黃粱不是那種將“熱愛生活”掛在嘴邊的人,但就是在一個個認真生活的日子里,黃粱將自己活成了八年前的自己不敢想的樣子——去游樂場聽風過耳的聲音、去咖啡館與咖啡師討論豆子的烘焙方式、做好手頭上的每一件任務從而為視障用戶提供更好的產品體驗……
工作之外,他喜歡倒騰智能家居,家里能改造的地方,都已經被黃粱改造了個遍。“這個玩意兒如果你配置好的話,真的是可以極大程度提升生活幸福感。比如說回到家,一開門。燈就自動亮起來,家里設置成什么溫度,燈光調到什么亮度最舒服,都已經提前設置好。”他說,“當然我看不見,對燈光沒多大興趣,但是我妻子能用得上。”
盲人有什么不能做嗎?
黃粱用自己的生活回答說:沒有。
“看不見了,
那就學習一套新的出行本領重新來過,過另一種人生”
楊青風
記者/視障人士獨立生活訓練師
一位盲人每天可以花多長時間在使用手機 App 上?
楊青風的答案是 1-2 小時。
對于先天失明的他來說,短視頻 App 與其說是休閑方式不如說是社交軟件。
得益于短視頻平臺的無障礙適配,他得以知道這世界上正在發生什么,知道身邊的人在關心什么。“你要是發個圖片到朋友圈,我根本不知道你在干啥,但要是刷到你拍的視頻,我大致能理解個八九不離十。”他說:“很多人誤會盲人不看視頻,覺得視障人士與互聯網沒什么關系,但恰恰相反,互聯網正拉近我們與世界的距離。”
楊青風的職業之路第一站,是盲人按摩。
只是從北京聯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針灸推拿專業畢業后,他并沒有“學以致用”。他從廣播里了解這個世界,也想成為廣播里的那個人——一個新聞夢早就埋在心里,等待發芽。
2006 年,25 歲的楊青風接觸到了公益機構“1+1”的盲人廣播節目培訓班,通過普通話等級考試之后,他成為“1+1”視障人聲音工作室的一名盲人廣播主持人。2008年的北京殘奧會上,他作為這個團隊的代表,參加報道了殘奧會。
他成為中國奧運歷史上第一個視障記者,對于他自己,或是他的聽眾來說,這件事都意義非凡。接下來的十年,他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做面向殘障人的廣播節目《殘疾人之友》。“什么人都采訪,什么事都采訪,涉獵的很多。”
也是那十年,讓他想要為這個群體多做些什么。曾靠著一根盲杖走完川藏線的楊青風,也想成為更多盲人的“盲杖”。
能否獨立出行,是視障者融入“主流社會”的關鍵一環,同時也制約著他們的職業選擇、生活圈子。
“看不見了,那就學習一套新的出行本領重新來過,過另一種人生。”他說。“走出來以后,你才能談別的。”
他發起了中國首個視障者自主生活訓練營“金盲仗”,幫助視力殘疾者依靠聽覺等感覺器官、借助盲杖等輔助工具,學會安全、獨立、有效地行走。
楊青風與金盲杖學員們(受訪者提供)
學會行走,是獨立生活的開始,獨立生活,則是視障人士獲得成就感、價值感的基礎。
如今,楊青風身邊的盲人朋友們,有的在線上教授對外漢語,有的通過互聯網做編劇、寫歌,還有的做了有聲小說配音、客服等等。
“事實證明,只要走出去了,我們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其實我們就是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只是眼睛看不到,僅此而已。”
郭萬成
新媒體編輯/單簧管樂手
“終其一生只是個平凡人,你后悔嗎?”
這道第六季奇葩說總決賽的辯題,郭萬成也試著回答過。“真正應該討論的重點,是我們可曾為了自己的選擇后悔。哪怕未來撲朔迷離,哪怕最終的結果或許不盡如人意,我的答案依舊是不曾后悔,一如考研。”
郭萬成是一名單簧管樂手(受訪者提供)
作為一名音樂專業的學生,考研的想法開始于大三那年的暑假。與其他考生不同的是,他因視力的緣故需要提前和報考學校取得聯系說明自身情況,等待學校回復是否有條件和意愿招收。
校方最終給出了肯定的答復,并一直積極向相關部門聯系制作盲文卷子的事宜。但就在考試前兩周,郭萬成收到了公共課(政治和英語1)的盲文試卷無法制作的消息。經過多方申請,在臨近考前他收到了可以參考的消息。
每一科的盲文試卷,多則五十頁,少也有四十頁。因為用盲文答題略慢于普通考生,盲人考生每科可以申請延長 50%的答題時間。這意味著從早上七點鐘進考場之后,郭萬成會一直考到下午六點才出來。但最終,郭萬成因為 41 分的英語成績“一戰”失利。
第二年,郭萬成毫不猶豫選擇再來一次,學校與專業也都沒有換。可惜還是再次因為英語受限,二戰失利。
很多人勸他去找份工作,不要再考了,但在父母的鼓勵之下,他還是堅持了“三戰”的決定。在第三次參考的那天,郭萬成突然想明白一點。“其實我這半年多的努力不僅僅是為了一個標準化考試,而是學會了如何鼓起勇氣面對自己的不完美。”
郭萬成生活照(受訪者提供)
現在,郭萬成是楊青風的同事,在金盲杖負責公眾號的內容編輯和運營,他的讀者就是視障群體以及關注視障群體的人們。
他將網上那些兩極分化的觀點總結成一句話:“一個是我們什么都可以做,簡直無所不能。另一個是我們需要關心和關注,自強不息是常態。”
看不見當然會對生活產生一定影響,例如出行時需要借助盲杖,學習時需要借助掃描儀和電腦。“那些都是借助工具可以完成的,但必須借助視覺完成的事,客觀來講我們就是完成不了,例如畫畫、例如駕車等等,勇于面對也沒什么不好。”
但今年 26 歲的郭萬成也將一切想得通透,“其實我們就是一個普普通通有血有肉的人,只是眼睛看不到,僅此而已。”
“不需要給我們單獨開發一個軟件”
盛開
盲人推拿師 / 互聯網重度用戶
因為產前事故導致視神經受損,盛開從出生即失明。現在的他,只能看見光影。
但這并不影響他成為一名互聯網重度用戶和旅游愛好者。
最開始,他怕麻煩別人,除了工作很少出門。直到一位媒體行業的姐姐一句話點醒他:“你這不叫生活,只能叫活著。”
她帶著盛開體驗各種生活,吃西餐、看話劇、看電影、聽音樂會……原先相對封閉的生活逐漸打開了。
接下來,他的“北漂”生活變得豐富起來,各行各業的人來盛開這里治療,熟悉起來之后就常常在周末休息的時候約著喝酒烤串。更年輕的朋友也愛和他一起出去玩。“他們說,從來沒覺得這是一個負擔。”
盛開生活照(受訪者提供)
盛開能自己自如的生活,與互聯網技術的進步分不開。
在沒有互聯網之前,盛開靠收音機了解這個世界。2005 年,中殘聯推出了第一款盲人手機熊貓,雖然只能按鍵撥打電話,但他覺得能用已經很滿足了。
后來電子產品一輪輪飛速更新換代,盛開也沒落下。
他還記得 2009 年從諾基亞換成一臺蘋果手機,第一次用上了 iOS 系統的Voiceover 旁白功能。“能上網看電視劇了,我覺得特別不錯。”
接下來的十多年,他見證了互聯網無障礙改造的過程。“市面上常見的應用我們都能用,只不過那就是好用和不好用的區別,能用到什么程度而已。”
他用手機支付、在網上購物、叫外賣、請跑腿,也能用手機拍照。“系統會提醒你,現在是人臉在左在右還是居中,現在怎么樣。”
如今,盛開獲取信息主要靠今日頭條和抖音。盛開用今日頭條看新聞,在抖音上,他則被種了許多“草”。“紫光園來搞活動買只烤鴨,然后明天刷到直播買個充電寶。”反正,總能買到心儀的商品。
也有的產品會給盲人做專門的“無障礙版本”,出發點是好的,但盛開覺得做法有點跑偏了。
“某個銀行的 App 專門做了一個無障礙版本,但會把很多功能去掉,只保留基礎的存錢、轉賬功能,我覺得這個就沒必要。想在上面購買團購劵,這個版本就沒法參與。”
“不需要給我們單獨開發一個軟件,我們更需要的是和明眼人一樣,有正常的體驗就 ok 了。”只要這些應用給“支持盲人讀屏”留一個接口。然后把所有的按鈕按照開發者編寫的要求備注上文字標簽就可以了,盲人就能依靠讀屏軟件“用”好這些 App。
盛開生活照(受訪者提供)
技術本身并不難,難的是需要產品設計者更早地把殘障人士的需求考慮進去。
越早介入,用戶最終體驗就會越好,平臺適配的成本也會更低。但如果產品已經做出來了再去補救,改動的成本就會大很多。在高速發展、效率至上的當下,小眾人群的需求最容易被視作“優先級不高”。
中國有 1700 多萬名視障人士,也就是說,平均每 80 個人中就有一位。其中約 400 萬人不到 30 歲,正是活躍使用互聯網產品的年齡。
2020 年,工業和信息化部、中國殘聯制定下發了《關于推進信息無障礙的指導意見》,對進一步做好信息無障礙工作進行部署。截至 2022 年 5 月,共有 375 家網站和手機應用在工信部的推動下完成無障礙改造并通過評測。
如同盛開一樣,互聯網對他們來說,很多時候比起普通人都更為重要。“我現在手機不離手,如果沒有互聯網,我就和世界脫鉤了。”
今日頭條的無障礙模式
現在,大家平時常用的 App 都進行了無障礙適配。無障礙適配的 App 可以兼容手機系統的讀屏功能,視障用戶可以通過觸摸屏幕、借助系統旁白功能等方式正常使用 App。
黃粱說,工作中最有成就感的時刻,就是自己提出的無障礙方案被采納,問題被修復。
這讓他感受到價值,如同每一個平凡打工人一般,由工作帶來的、視障身份之外的價值。
科技進步的意義,不就在于此嗎?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黃粱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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