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第一首輔張居正的同年兼知名張黑,“蘭陵笑笑生”最大嫌疑人,名列后七子的文壇領袖,史學家王世貞在其《弇山堂別集》中,記載了一段堪稱傳奇的內容:大明晉藩慶成王竟生了一百個兒子,且所有子嗣都活到成年,一人封長子,其余封鎮國將軍,每次家宴紫玉滿堂,可父子兄弟間卻相互認不全。
“慶成王生一百子,俱成長,自封長子外,余九十九人并封鎮國將軍,每會紫玉盈坐,至不能相識,而人皆隆準,極異事也。”(《弇山堂別集·盛事述一》)
王世貞畫像
王世貞沒有指明這位慶成王是誰,不過學者通過研讀史料,分析認為應當是第三代慶成王朱鐘鎰、第四代慶成王朱奇湞中的一位。
據王世貞統計,萬歷初年晉藩在位的郡王僅有12位,可宗室人口卻達5235人之眾,位居各支親藩之首,力壓擁有46位郡王的周藩(宗室人口4979人),這其中朱鐘鎰父子兩代居功至偉。他們的辛勤耕耘,還迫使朝廷不得不對宗室規則進行修改。以一人之力讓朝廷改章易則,說出去也是一樁傳奇。
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位第三代慶成王朱鐘鎰殿下,究竟是如何迫使朝廷給宗室規則打補丁的。
朱鐘鎰,生于宣德九年(1434年),為晉恭王曾孫,首代慶成王朱濟炫之孫,慶成恭僖王朱美埥庶長子,生母王氏。正統十二年(1447年)受封鎮國將軍。細說起來,慶成王家族的繁衍昌盛要從朱鐘鎰的老爹,第二代慶成王朱美埥說起。
朱美埥(音qing),生于永樂六年(1408年),為朱濟炫庶長子,生母奚氏。洪熙元年(1425年)十二月,獲得賜名,同時受封鎮國將軍。
宣德元年(1426年)九月,慶成王朱濟炫上疏朝廷,稱王妃唐氏已經去世且無子,請求授予庶長子朱美埥長子稱號。這是“長子”封號第一次被提出,因此明宣宗命禮部召集朝臣共議此事,最終商議出比照《皇明祖訓》冊封親王世子條目,先授予一品冠服,等襲爵時再行冊命之禮。此后“郡王長子”正式成為宗室的一級封號。
“戊午,慶成王濟炫奏:‘正妃唐氏已薨,無子。有庶長子今年十九,請授以長子名稱。’上以《祖訓》未有定例,命行在禮部集大臣議。于是少師吏部尚書蹇義等議,郡王之子稽之《祖訓》無長子之文,今慶成王既無嫡子,將來庶長當嗣,宜先與一品冠服,俟襲爵之日行冊命之禮。從之。”(《明宣宗實錄》)
郡王長子衣冠
宣德四年(1429年)十二月,朱濟炫去世,享年46歲,朝廷賜謚曰莊惠。宣德七年(1432年)七月,以吏部右侍郎黃宗載、工科給事中李倜為正副使,持節前往汾州冊朱美埥為慶成王。同年十月,以太原右衛千戶傅英之女為慶成王妃。不過這位傅王妃命薄,次年九月就凋零了。
景泰七年(1456年)七月初七,朱美埥上疏稱自己患病之后長期不愈,請求朝廷賜藥、派醫進行調治。明代宗對宗室的態度,比自家留過學的大哥要寬厚得多,聞訊立馬調派太醫前往汾州。可慶成王府的訃告緊隨而來,稱慶成王朱美埥于初九,也就是求醫奏疏發出兩天之后就薨逝了,享年四十有九。
如此太醫自然就用不上了。明代宗轉而為朱美埥的喪事忙碌起來,下旨依例輟視朝一日,遣官前往汾州致祭,命有關部門負責墓園營建事宜,并賜謚曰恭僖。
慶成莊惠王朱濟炫只有三個兒子,到朱美埥這位二代慶成王這里,已經有十二個兒子和至少九個女兒(去世于景泰元年的洪洞縣主,無法確定是哪代慶成王之女)。這兒女多了自然也就事多。朱美埥的這群兒女,就鬧出了兩樁被《明實錄》記錄在案的笑談。
古代婚配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明代宗室而言,這月老必須由朝廷,具體來說是禮部來擔任。可朱美埥可能著急當老丈人,竟擅自給第五女平定縣主、第六女大寧縣主等四個女兒選定了儀賓,而后向朝廷通報一聲就算完事。慶成王府如此不顧規矩,簡直是在打禮部的臉。故當禮部知曉內情后,憤而上疏要求治王府教授瀆職之罪。
“(景泰元年五月丁巳)禮部奏:‘故事,各王府選婚,須先請命于朝。今慶成王美埥有女四人,未嘗奏請擅擇婚姻,然后奏聞。其府中教授職居輔導不能諫止,請令巡按監察御史究治其罪。’從之。”(《明英宗實錄·廢帝郕戾王附錄》)
明代宗劇照
朱美埥的第八子獲賜名曰朱鐘鏘,《明英宗實錄》明確記載:景泰六年(1455年)七月“給慶成王府鎮國將軍鐘鏘歲祿一千石,米鈔中半兼支”。
可翻過年來的景泰八年八月,禮部竟又給朱美埥的第十子取名為朱鐘鏘。
當年老朱特地賜予各支系獨立的二十字字派,并要求第三子按五行相生原則擇取,目的是為了防止重名。這可倒好,洪武朝過去還不到一甲子,禮部就敢對老朱的旨意如此敷衍了事,可見“尊崇祖制”在這班禮官看來也就是一個笑話。
不過禮部很快發現了這一問題,并于次月進行了更正,將朱美埥第十子之名由鐘鏘改為鐘鉑,算是將此事遮掩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朱美埥的第六子朱鐘鑰,與其二弟鎮國將軍朱美堟的第三子朱鐘鈅并沒有重名,因為“鑰”的繁體字為“鑰”,而非“鈅”。
天順二年(1458年)五月,朱鐘鎰襲封慶成王,夫人陳氏進封慶成王妃。本文的主角、第三代慶成王正式登臺亮相,開啟他的傳奇之旅。
其父朱美埥在位時,還干過幾件破事。比如違反宗室條律與樂女相好,為此還鬧出過人命,將意圖告發者打死。有兩名王府護衛小旗曾做過梁上君子的勾當,朱美埥幫他們做了遮掩,當然是有條件的:需要二人乖乖地獻上妻子。因此遭明英宗訓誡,要求他“今后戒慎,庶小人無得藉口”。
明英宗劇照
與父祖相比,朱鐘鎰要安分得多,沒有將心思用在作死之上,而是積極響應老祖宗太祖高皇帝的號召,一心一意地躲在王府造人,努力為壯大明宗室的規模添磚加瓦。《明實錄》中關于他的記載,大多為與子女有關的內容。
朱鐘鎰的嫡長子朱奇湞生于景泰年間,但最先被《明實錄》所記載的朱鐘鎰子嗣,并不是朱奇湞,而是其次子朱奇澗,時間為成化元年(1465年)五月。
“甲子,賜晉府慶成王第二子名曰奇澗。”(《明憲宗實錄》)
此后數十年間,給慶成王朱鐘鎰子女賜名、賜爵的記錄不絕于冊。比如成化十五年(1479年)閏十月,給其第七到第十子賜名。弘治元年(1488年)十二月,更是一次性賜予朱鐘鎰七名子嗣名錄宗室玉牒。最后一條賜名記錄出現在弘治七年(1494年)二月。
“己卯……賜……晉慶成王第四十二子曰奇澆、四十三子曰奇汛。”(《明孝宗實錄》)
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嗎?不,這并不是朱鐘鎰生育能力的極限。
弘治九年(1496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第三代慶成王朱鐘鎰薨逝,享年63歲,在位39年,朝廷賜謚曰溫穆。宗王去世之后,《明實錄》一般會給予一個生平簡介,被記錄在冊的信息有父母、生年、受封、晉封、享年等。可朱鐘鎰的生育能力實在是太過強悍,連見多識廣的明朝史官都為之驚異,故破天荒地在其簡介中插入了關于其子嗣的信息。朱鐘鎰的最終記錄為“有子四十四人”。
“乙丑……晉府慶城王鐘鎰薨。王,恭僖王庶子,母王氏。宣德九年生,正統十二年封鎮國將軍,天順二年進封慶城王。 至是薨,年六十三,有子四十四人。訃聞,輟朝一日。賜祭葬如制,謚曰溫穆。”(《明孝宗實錄》)
汾州文峰塔
此外,朱鐘鎰還擁有一個遠超此數量的女兒軍團。
弘治五年(1492年)八月,山西巡撫楊澄奏稱慶成王名下子女達九十四人之眾,這個數量實在有些匪夷所思,他懷疑其中存在收養異姓冒充宗室的問題。明孝宗對此也有疑慮,故讓禮部對此進行勘查,最終發現,他名下的所有子女都是親生的,并不存在紊亂宗室的問題。也就是說,截止弘治五年,朱鐘鎰至少已經生了50個女兒。
如此說來,朱鐘鎰的子女數量至少有94人之多。這已經是一個突破人們想象的數字,堪稱明朝版中山靖王。因此很多人認為,王世貞筆下生育了百子的慶成王就是指朱鐘鎰。
因王世貞在文壇上的巨大聲望,《弇山堂別集》一經推出,“慶成王百子”之事在士林中廣為流傳。可也有不少人認為,王世貞的這一說法的錯誤的,比如稍晚于王世貞的明代學者、目錄學家孫能傳。
孫能傳曾擔任內閣敕房的辦事人員,還與張萱共同編撰《內閣藏書目錄》,能接觸到宗室玉牒。他為此特地去查看了玉牒的記載,發現名列這部皇家族譜的朱鐘鎰子女只有91人。有鑒于此,專門在其《剡溪漫筆》中對王世貞的說法進行了糾正。
“玉牒慶成最多男者惟溫穆王鐘鎰,實止四十四子,早夭者一,庶人二,長子襲封外,封鎮國將軍者四十人耳,有女四十七,子女共九十一人。謂之百子者,蓋總男女舉成數而言,而元美(注:王世貞之字)信為實然,乃云自長子襲封外余九十九人并封鎮國將軍,失實多矣。元美之書必傳,百子事奇,尤易傳,玉牒藏在秘府,人所希見,恐滋后世之惑,聊為之辨。”(《剡溪漫筆·王元美皇明盛事述載慶成王百子事考之》)
紫禁城文淵閣——大明內閣辦公地
明末史學家談遷也持這一觀點,他在其《棗林雜俎》中載稱,朱鐘鎰見于玉牒子嗣有四十四人,另有四十九個女兒,同時記載了他的孫輩情況“孫百六十三人,曾孫五百十人”。指出王世貞誤記之外,還駁斥了焦竑在其《國朝獻征錄》中認為是第四代慶成王朱奇湞的觀點。
總之,朱鐘鎰一生至少擁有94個子女,這個數量遠超歷代明宗室先輩,連明太祖朱元璋這位老祖宗都望塵莫及。
慶成王朱鐘鎰本人除生育能力強大了點,其他表現都相當符合大明賢王標準,可子女多了,架不住有人仗著老祖宗的庇佑為非作歹,給自家老頭子招禍。
成化十六年(1480年),因慶成王府鎮國將軍朱奇澗、朱奇潡、朱鐘錎三人“奸占樂婦,奪人財產”,鎮、輔國將軍鐘鈌、鐘鐺、鐘鈅、鐘钘、鐘鍎、鐘鑰、奇洤、奇漠等“侵害夫役,邀奪糧馬”,遭山西巡撫秦纮彈劾。朱鐘鎰為幫他們脫罪,竟上疏誣告秦纮違法亂紀。
事情查實之后,朱奇澗三人被革去官職、俸祿,朱鐘鈌等八人罰俸一年。朱鐘鎰因教子無方,并幫他們文過飾非,被革去三分之二的歲祿,被兒子坑的不可謂不慘。
直到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六月,朱鐘鎰上疏哭窮,稱就這么點歲祿,府里已經揭不開鍋了,明憲宗才同意增給其一倍歲祿,即便如此也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二,這代價不可謂不大。至于他那坑爹的次子朱奇澗,在成化十八年,因抗拒父命、打死平民等罪,再次被貶為庶人,發配慶成王家族兆域,看守祖墳。
這只是事涉朱鐘鎰本人的,一起較為嚴重的宗室違法行為,除此而外的違法亂紀之舉也為數不少。比如成化十七年(1481年),慶成王府儀賓饒輝犯奸淫罪,被革去冠帶,戴平巾閑住;弘治六年(1493年),朱鐘鎰的兩個侄子因太原右衛軍人劉玉之妻大打出手,被革去部分歲祿,并追究王府教授的責任。
原慶成王府,今汾州文廟
單單違法也就算了,畢竟這是有《皇明祖訓》庇佑的宗室常態,更為嚴重的是對朝廷財政的拖累。
弘治八年(1495年)五月,山西巡撫顧佐奏稱,山西宗室的規模獨步天下,歲祿高達七十七萬石,實在是不堪重負,請求進行改革。
“己亥,巡撫山西都御史顧佐言:‘山西分封宗室獨繁于他省,親王、郡王、將軍至郡縣等主毋慮千余,歲祿七十七萬有奇。遞年修治第宅,工價亦至數萬。況地臨各邊州縣供億芻糧,動以百萬計,頻年被災,軍民疲敝已極。乞照周、唐二府事例,第宅令其自造,庶幾民困少蘇。’下所司知之。”(《明孝宗實錄》)
當年十一月,禮部尚書倪岳聯合五府六部都察院等上《條陳三十二事二仰法疏》,有一條專門針對宗室人口日益膨脹問題,提出“天下地土有定,所租賦有定額,而宗室之費日盛,誠不知所以”,要求對宗室做出限制。
其實弘治五年,時任山西巡撫楊澄的奏疏除提出擔心朱鐘鎰的子女之中有收養異姓這一點外,還點出了朱鐘鎰本人謊報子女年齡,以便提早拿到祿米的問題。歸根結底也是在擔心錢糧問題。按《皇明祖訓》中宗室歲祿的標準,鎮國將軍歲祿一千石,縣主歲祿六百石,如此可以估算出光養朱鐘鎰的子女,朝廷每年就要付出七萬多石祿米,占山西宗室歲祿的十分之一,再加上他的兩個叔叔、十一個兄弟及其后代,整個慶成王府的歲祿估計要占到八分之一左右。
要知道慶成王只是一個郡王,山西共有晉、代、沈三家藩王,其下擁有好幾十家郡王。若是每家都如慶成王府這么能生,那山西一省的財政收入連奉養宗室都不夠。若是天下宗室都如此,想想就可怕。
明孝宗劇照
為此,在查明所有子女確實皆為朱鐘鎰血脈之后,明孝宗也被嚇了一跳,緩過神來立馬著手給《皇明祖訓》打補丁,對各級宗室納妾的數目進行限制,以控制宗室人口的暴增。
“仍行各王府,知會自郡王以下妾媵多少之數。再會官定議以聞。禮部復會,議覆奏謂:郡王自正妃外妾媵不得過四人,各將軍不得過三人,中尉不得過二人。從之,著為令。”(《明孝宗實錄》)
這一下子,讓宗室們的內宅快樂指數,下降了好幾十個百分點。估計條律出臺之時,朱鐘鎰的兩只耳朵定然在火辣辣地痛。
明太祖朱元璋這位寵子狂魔,賦予了宗室除治權之外的各種特權,使得藩王各個手握重權。當威望卓著的他故去,繼任皇帝之中,沒有一位有能完全駕馭這股力量的自信。為防止藩王尾大不掉,危及帝位,其后的幾代皇帝竭力削藩。經過三代人的努力,終于將宗室轉化成一個看似手握諸多特權,卻對皇帝毫無危險可言的怪胎囚徒。藩國所在的城池有多大,他們的天地就有多廣。
人身自由受到極大限制的宗室們,或憑著手里的特權在藩地各種作死,以宣泄情緒;或以先天的文化優勢,選擇在文學、繪畫、醫藥領域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再不行,只能躲進小屋成一統,在府邸中大玩造人游戲,為早日實現老祖宗的期望添磚加瓦,而朱鐘鎰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明太祖畫像
明朝宗室憑借著整體力量,迫使朝廷對《皇明祖訓》動手術,甚至掀桌子在《祖訓》的基礎上制定新規章制度,成為明王朝慣有的操作。可如朱鐘鎰這般,以一己之力迫使朝廷作弊,可算是獨一份。可以說他在無意中創造了一個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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