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故事要從徐樹錚收復外蒙講起。
1917年,俄國發生十月革命,隨即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動蕩之中。
俄國的大動蕩,對外蒙古政局產生了很大影響。
失去了俄國的經濟援助,外蒙王公生活水平陡降。對比內蒙王公,雖然北洋政府很窮,靠借債度日,但內蒙王公每年仍能收到各種禮物,還有年金,日子比較滋潤。外蒙王公內心落差很大,對現狀很不滿。
清朝時期,外蒙古一直有兩派勢力:王公管政治,喇嘛管宗教。外蒙古“自治”后,喇嘛和王公展開了激烈的權力斗爭,結果喇嘛獲勝,建立了神權統治,王公處于被打壓的境地。
經濟上受窮,政治上失勢,外蒙王公又想起了中央的好,他們想撤銷“自治”,恢復清朝舊制,回歸中央。
1915年《中蒙俄協約》簽訂現場,中國承認外蒙“自治”
與此同時,白俄領袖謝苗諾夫在貝加爾湖一帶組建了軍隊,宣稱要支持博克多汗建立一個獨立的蒙古國家。博克多汗,即第八世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他集活佛和大汗于一身,是當時外蒙古政教最高領袖。
1919年6月,謝苗諾夫威逼外蒙召開庫倫大會,表決外蒙獨立,合作對付蘇俄,否則就要出兵外蒙。
外蒙王公對喇嘛的神權統治不滿,更不愿見到外蒙古卷入俄國內戰,他們一邊拖延時間,一邊向庫倫都護使(北洋政府在外蒙的代表)陳毅求援。
當時,北洋政府是皖系當政,皖系靈魂人物徐樹錚對外蒙很有興趣,決定出兵外蒙。
這既是出于愛國之心,也有私人利益的考量。
徐樹錚在軍閥混戰中沒有地盤,想拿下外蒙古這塊地盤。
此外,徐樹錚手下有一支邊防軍(皖系的嫡系部隊),這本是為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而編練的軍隊,一戰結束后,參戰軍失去存在的理由,改為邊防軍,但這仍不能打消其他軍閥的疑慮,徐樹錚想到了在邊防上做點成績,以維持這支軍隊的合法性。
1919年10月,徐樹錚從北京啟程去庫倫。他率領隨從和先頭部隊,攜帶著大批貴重禮物,分乘115輛汽車,浩浩蕩蕩從張家口出塞,沿張庫大道進發。后續部隊乘駝馬跟進。
徐樹錚
途中,徐樹錚還寫了一首大氣磅礴的詩:
沖寒自覺鐵衣輕,莫負荒沙萬里行。
似月似霜唯馬嘯,疑云疑雨問雞鳴。
中原攬轡信孤憤,大海回瀾作夜聲。
且促氈車趁遙曙,沉沉閶闔漸清明。
02
作為段祺瑞的首席智囊和代言人,徐樹錚一向飛揚跋扈,做事高調、大膽、犀利。
他一到庫倫,就軟禁了哲布尊丹巴,然后恩威并施,搞定了外蒙自治政府總理巴特瑪多爾濟(二號人物),然后讓巴特瑪多爾濟勸告哲布尊丹巴:不撤銷自治,就把他押解進京。
哲布尊丹巴被迫同意放棄外蒙古自治,將一切權力上交了中華民國政府。
在權力交接儀式上,徐樹錚以中央政府代表的身份,強迫哲布尊丹巴等蒙古領袖向自己和五色旗叩頭,這引起了外蒙人的強烈不滿。
徐樹錚不顧蒙古人的傳統習俗,鐵腕推行新政改革,移風易俗,削弱喇嘛和王公的權力,樹立中央政府權威,把外蒙人推向了反面。
如果中國沒有軍閥混戰,徐樹錚統兵長駐外蒙,他的做法沒什么大問題——外蒙自治了這么多年,對中國缺乏向心力,而且經濟文化發展特別滯后,需要用高壓手段矯枉過正,興利除弊,假以時日,各項事業上了正軌,外蒙的反對力量也會逐漸消解。
可問題是沒有如果。
徐樹錚代表中央冊封哲布尊丹巴典禮
1920年6月,直系奉系聯合向皖系發難,段祺瑞把徐樹錚從庫倫召回北京,商議對策。徐樹錚走時只留下了少部分兵力駐守外蒙。
問題來了——外蒙本來人心未附,又沒了狠人坐鎮,反對勢力開始蠢蠢欲動。
為了趕走中國軍隊,奪回對外蒙的統治權,哲布尊丹巴決定向恩琴求助。
恩琴,即羅曼·馮·恩琴,沙俄時代的陸軍中將,參加過日俄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俄國內戰期間,恩琴追隨謝苗諾夫與蘇俄紅軍作戰,因手段血腥殘酷,被稱為“血腥男爵”。
1920年,恩琴和謝苗諾夫決裂,開始單干,他有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扶持清帝溥儀復辟,統一遠東地區,然后以此為基地反攻蘇俄。
扶持清帝復辟太難,簡直是癡人說夢,相較而言,扶持哲布尊丹巴復位似乎更現實一點,拿下外蒙,對恩琴的反攻計劃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于是,恩琴率領麾下的 “亞洲騎兵師”進入外蒙,準備攻擊中國軍隊。所謂“亞洲騎兵師”,實際上只有1500人,6門火炮,20挺機槍。
這點人馬不是中國駐軍的對手。為此,哲布尊丹巴動員了大量外蒙人參加恩琴的軍隊,1920年10月,俄蒙聯軍已達5000多人。
恩琴
03
1920年10月,恩琴向庫倫發起了試探性進攻,被中國軍隊擊退,但他們沒有走遠,而是盤踞在庫倫附近,積蓄力量,伺機而動。
駐外蒙的中國軍隊人數,記載各異,眾說紛紜,有人說8000人,也有人說5000人,還有人說4000人。
學者樊明方專門研究后認為,4000多人比較準確,其中,褚其祥步兵旅2000多人,高在田騎兵團約1200人,袁天順團、陳毅衛隊幾百人。
褚其祥,是陸軍第25混成旅旅長,庫倫防衛司令,高在田,乃綏遠騎兵第四團團長,庫倫防衛副司令,這兩支部隊都是皖系人馬,但褚其祥和高在田不和。
袁天順,是察哈爾都統張景惠的人,奉系人馬。
陳毅是庫烏科唐鎮撫使,管理庫倫、烏里雅蘇臺、科布多及唐努烏梁海各部民政事務,統轄境內駐扎各軍隊、蒙旗警備隊及一切軍事事務,權力之大,類似于外蒙總督。陳毅是職業文官,沒有派系。
外蒙士兵
這就出現了一個尷尬的問題:中國駐外蒙的軍政大員,背景各異、派系不一,無法做到軍令政令統一。陳毅指揮不動武將,司令和副司令不和,大家各行其是。
1920年12月,陳毅憂心忡忡地向中央表示:即聞俄國白黨四處潛伏,我國軍隊極不統一,地方萬分危險。
皖系要應付國內軍閥混戰,顧不上外蒙,所以此事一直沒有解決。
中國駐軍的部署是這樣的:褚其祥旅是防守庫倫城的主力;高在田騎兵團有3個營駐守在庫倫以北通往恰克圖的戰略要地,保護糧道,其余部隊協助守城;袁天順團駐守在庫倫以南的大毛篤慶,保護通往內蒙的大道。陳毅衛隊維持庫倫城治安。
從前面的敘述可以看出,中國駐外蒙軍隊的處境其實很危險。
內部不和只是其一。中國軍隊兵力本來處于劣勢,還要分兵防守庫倫南北兩大交通線,守城兵力嚴重不足,容易被各個擊破。
而且,中國軍隊在明處,恩琴部隊蟄伏于庫倫附近,在暗處,這也意味著恩琴的部隊掌握了戰場主動權,他們可以任意選擇進攻目標,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最后,恩琴部隊有蒙古喇嘛和王公們的支持,他們動員外蒙各盟旗驅逐中國官員士兵,煽動外蒙牧民加入恩琴軍隊,并為之提供軍需和情報。
反觀中國駐軍,處處被敵視,處境很孤立,且因中央財政困難,后勤供應嚴重不足,糧餉彈藥奇缺,士兵軍餉都發不出來。
外蒙喇嘛
1921年春節期間,各部士兵紛紛索餉,陳毅不得已,向哲布尊丹巴提出借款20萬元,借錢的事還沒談成,恩琴率軍發起了進攻。
04
1921年1月,恩琴從東、南、西三面包圍了庫倫。
面對不利局面,陳毅召開軍事會議,提出分兵進剿、以戰為守,但考慮到天氣酷寒、守軍兵力單薄以及敵人神出鬼沒,最終還是決定據城固守。
1月底,情報顯示,恩琴正分兵攻擊庫倫與恰克圖之間的戰略要地,企圖截斷中國軍隊的糧道,高在田擔心自己的人馬被吃掉,率軍前去增援,等他們趕到時,恩琴的部隊已經沒了蹤跡——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2月1日凌晨,恩琴軍隊的主力從庫倫城東、南兩個方向發起全面進攻。
進攻南面的恩琴軍隊一分為二,一部進攻駐大毛篤慶的袁天順團,一部繞過大毛篤慶,直撲小毛篤慶,防守小毛篤慶的是褚其祥旅一個營。
當時天蒙蒙亮,這個營看到前方有支軍隊以五色旗打頭,以為是袁天順的部隊換防,沒有在意,等到走近了,對方突然開火,原來,這是恩琴的詐術。
恩琴軍隊拿下小毛篤慶后,又擊敗了防守庫倫南山口的陳毅衛隊,然后在內應的配合下,直撲哲布尊丹巴的住所,劫走了哲布尊丹巴。
年輕時的哲布尊丹巴
哲布丹尊巴被劫出來后,外蒙軍隊士氣大增,中國軍隊的防線被沖的七零八落,士氣狂降。
2月2日拂曉,恩琴軍隊再次向庫倫發起進攻,中國軍隊據城固守,堅持了一天,但損失慘重。這時高在田騎兵團先頭部隊趕來,加入了戰斗,但他們人太少,改變不了戰局。
2月3日凌晨,褚其祥旅某部防線失守,引起了整個防線的崩潰,高在田見勢不妙,率部撤出了戰斗,庫倫城內的漢人商民也隨之而逃,秩序大亂。陳毅在衛隊的保護下,乘汽車逃往恰克圖。
恩琴占領庫倫后,派兵追擊中國軍隊,褚其祥旅以步兵為主,跑不過恩琴的騎兵,一路被追殺,且戰且退逃到了恰克圖。高在田的騎兵部隊機動性強,跑得無影無蹤失聯了。
最后,陳毅和褚其祥旅殘部,從恰克圖繞道蘇俄回到了中國東北滿洲里。
至此,中國軍隊徹底丟失了外蒙。
這里說個題外話,不知道大家記不記得,我之前寫過一個小軍閥魏益三(一個投靠過所有大佬的小軍閥:魏益三),他當時就在褚其祥麾下。魏益三和部下郝夢齡、劉家琪(后面兩位在抗戰中殉國了),參與了庫倫戰役。
05
最后簡單交代一下后續。
恩琴把哲布尊丹巴扶上了大汗的寶座,宣布外蒙從此恢復“自治”。
實際上,哲布尊丹巴只是傀儡,實權掌握在恩琴手中。
八世哲布尊丹巴
恩琴自稱成吉思汗轉世,他暴虐無道,大肆屠殺反對者,經常挖出敵人的內臟喂自己豢養的狼,為了籌措軍費,他下令將庫倫居民輪流關進監獄,逼他們的親屬拿錢贖人。
哲布尊丹巴請求恩琴給他更多的世俗權力,恩琴用手拍著哲布尊丹巴的頭,傲慢地拒絕了。
哲布尊丹巴是活佛兼大汗,在蒙古人心中的地位至高無上,從來只有他把手放在受禮者的頭上,恩琴拍他的頭讓他感受到了奇恥大辱。
哲布尊丹巴無力驅逐恩琴,于是派密使前往中國、日本、蘇俄等國求救,最終只有蘇俄抓住了機會。
1921年3月,蘇俄及其扶植下的蒙古人民革命黨占領了恰克圖,6月,蘇俄軍隊擊敗了恩琴主力,7月,蘇俄軍隊占領庫倫,8月,蘇俄軍隊抓獲恩琴,不久將其處死。
恩琴就是一個攪屎棍,螳螂捕蟬,便宜了蘇俄這只黃雀。
被處死前的恩琴
就這樣,蘇俄及其扶持下的蒙古人民革命黨拿下了外蒙。
此時,哲布尊丹巴的日子更難過了,他不僅失去了世俗權力,連宗教權力、人身自由甚至靈魂都失去了。
1924年,哲布尊丹巴突然圓寂,死得不明不白,官方說法是癌癥,小道消息說是被喬巴山或蘇俄弄死的,而他的死,只是外蒙所有喇嘛、王公大劫難的開始。
幸福是對比出來的,對比恩琴和蘇俄,徐樹錚對外蒙是最溫柔的。
不知道哲布尊丹巴死前,會不會后悔當年引狼入室驅逐北洋軍隊。
【參考資料】
《1921年庫倫之戰》
《徐樹錚與蒙古開發》
《徐樹錚與外蒙古撤治及其影響》
《蒙古人民革命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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