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大點事兒、別太計較、算了算了、都不容易……”
大家的生活中,估計沒少聽過這些話,坊間說這幾句算得上中國式的“四大寬容”。
我們的文化傳統,向來主張“和為貴”,所以遇上矛盾,旁觀者總愛勸人大度。
紛爭四起的武俠小說里,甚至有專門“說和”的江湖勢力,比如金庸筆下的少林寺、全真教等,各種勸人放下,堪稱最佳“和事佬”。
像掃地僧點化蕭遠山和慕容博的“放下”,屬于了解雙方的冤仇,不偏不倚、以德服人,這樣的勸解就在情理之中。
但對于未知全貌,上來就“勸人大度”的人,便屬于搖著道德的大旗、慷他人之慨了。
比如楊過和郭襄,初次見面就要求瑛姑原諒殺子仇人裘千仞。
魯迅先生對這樣的人,駁斥得一針見血:
“損著別人的牙眼,卻反對報復,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他已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
《神雕俠侶》中的劉瑛姑,曾是大理皇帝段智興的貴妃。
因緣際會,她與老頑童周伯通有過一段孽情。
周伯通心性幼稚,事情敗露后羞愧逃離,扔下珠胎暗結的瑛姑垂淚不止。
可憐兒子生下不足一歲,即被惡人裘千仞故意重傷。段皇爺一念妒恨,未出手相救。
瑛姑眼見孩子在懷中慢慢冰冷,一夜白頭。段皇爺因此悔恨出家,是為一燈大師。
瑛姑初次出場在《射雕英雄傳》,彼時不過四十歲左右,到《神雕》時再出場,已是年過古稀。
喪子后的五十多年間,她隱居荒山沼澤,為仇恨所驅,勤修苦練,苦尋著仇人的蹤跡。
裘千仞后來被一燈大師點化出家,洗心革面。他死前的最后一個愿望,就是取得瑛姑的原諒。
慈悲為懷的一燈大師,帶著瀕死的裘千仞,在瑛姑居住的黑沼澤靜候數日,懇求她諒解。
殺子之仇,不共戴天,豈能輕易放下?
楊過與郭襄在此捕獵瑛姑所飼養的靈狐,正好遇見。
郭襄不到16歲,頭腦單純、滿腔正義,她義正嚴辭地指責瑛姑:
“他既已知道悔悟,舊事何必斤斤計較?”
如果說郭襄年幼無知,沒有經歷過人世間的大悲大喜,對瑛姑喪子之痛無法共情,尚能理解。
楊過卻與小龍女經歷過生死離別,當年郭芙斬去他一臂,并且用毒針誤傷小龍女,導致小龍女絕望跳崖,這樣的仇恨楊過記了16年都無法放下。
但大俠也難去換位思考,楊過不僅以雄渾的“嘯聲”迫使瑛姑現身,還憤慨批判:
“人孰無過,既知自悔,前事便當一筆勾銷。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開了。”
喪子之痛,在他們的眼里,變得無足輕重,是不值一提的“舊事”、“前事”,如果記仇,那就是道德敗壞、胸襟狹隘!
這樣道德綁架式的“正義”,是不是很魔幻?
然而我們放眼當下,這種魔幻思維在網絡中隨處可見。
勸出生即被拋棄的孩子成年后原諒親生父母的:
“他們畢竟給了你生命,就當是盡贍養義務嘛!”
勸成長受盡傷害的人,與糟糕的原生家庭和解的:
成熟?意味著學會??放下?。不要去怨恨,這只會讓你痛苦;也許?當初?他們是?為了你好呢?……
對承受了不公平對待的人,要求寬容的:
放下抱怨,要感謝這些傷害過你的人,是他們讓你更加堅強……
記得幾年前看過一則報道,說時隔33年,臺灣某個小學同學聚會上,全班都向當年被集體欺負過的一個女生道歉。
受害女生那時被全班人嘲笑是私生子,被惡意捉弄、毆打……
道歉大會開得其樂融融,又是拍照又是懺悔又是擁抱,歡聲笑語中,受害女生也大度地表示原諒。
“抱歉,我們那時候年少輕狂……”
“其實小的時候(的事)都忘了……”
幾句輕飄飄的道歉,將當年的傷害一帶而過,他們也獲得了良心上的安穩。
在那樣的氛圍里,受害女生若說不原諒,似乎顯得“不近人情”,不過是配合一場被道德綁架的“懺悔秀”罷了。
這與郭襄所說的“他已悔悟,舊事何必計較”是不是異曲同工?
正如尼采所言,迫使人們遵從道德本身,就是不道德的。
《論語·憲問篇》中,有人提出“用恩德來回報怨恨,怎么樣?”
孔子反問:“何以報德?”他認為應該:“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禮記?檀弓上》里,子夏也?問過?孔子,該怎樣對待殺害自己父母的仇人?
孔子說:“和仇人不共戴天。不管是在市上還是在公門遇到了,都要立即取出隨身攜帶的兵器和他決斗。”
要用公正的態度對待仇恨,如果我們一味地寬容退讓,被所謂的“道德言論”左右,只會縱容了那些傷害過自己的人,委屈了自己。
愛憎分明,才不會虧待那些真正的善意。
“和稀泥”的背后:對怨恨的偏見
瑛姑苦候數十年,面對奄奄一息的裘千仞,久久瞪視,似乎畢生的痛苦不幸,都要在這頃刻間發泄出來。
聽著郭襄天真的“勸解”,瑛姑憤極而笑:
“小娃兒,你說得好輕描淡寫!倘若他殺的是你兒子,你便如何?倘若他殺的是你丈夫,是你情人,那又怎樣?”
直擊要害的詰問!
沒有相同的命運經歷,就不會有深刻的感同身受!
倘若郭襄看著深愛的楊大哥為惡人所殺,楊過眼見小龍女被害后在懷中冰冷,他們才能真正理解瑛姑的恨與痛,才明白自己的“勸解”有多殘忍。
柴靜在《看見》一書中寫道:
“人怎么才能寬容呢?”
“寬容的基礎是理解,你理解嗎?”
在很多時候,我們面對他人的痛苦,很容易會成為郭襄、成為楊過。
因為過于年輕而經歷淺薄,因為只關注自身而缺乏共情,因為站在道德的高地太容易。
往往這種“和稀泥”的群體氛圍,會對受害者產生更深一重的“隱形傷害”,不被理解?、悲觀?絕望?,諸如尋親?男孩??劉學州?的?悲劇?,不會?只是偶然?。
為什么?“怨恨”這種?情感?,常常不被?允許表達呢??
尼采把怨恨看作道德價值判斷的根源,作為一種負面的情緒,它天生是自帶原罪的。
畢竟站隊積極的情緒,更安全更不會出錯。
人們內心深處,是不愿承認自身不好特質的,更愿意從寬容和善中去發掘人性的真諦,說幾句冠冕堂皇的好話。
批判一下“陰暗面”,就可以粉飾自身的道德高度。
歸根結底,這是一場關于“善”的逐利,背后的動機都是利己的。
郭襄與楊過勸瑛姑放下殺子之仇,原諒即將咽氣的裘千仞,是站隊“弱者”,彰顯自己的俠義與正直。
但怨恨本身,從積極意義上看,是可以娩出正向價值的。
《射雕》中的鄉野村婦李萍,連丈夫郭嘯天的全名都記不全,背負著殺夫之仇遠走大漠,自兒子郭靖出世起,就對他一遍遍重復仇人的名字。
是以江南七怪問6歲的郭靖,“害死你爹的壞人是誰?”他便咬牙切齒地說出:“段天德!”
因這復仇之心,資質駑鈍的郭靖才勤奮習武,也正因為有這仇恨之情,郭靖才能夠為了家國之恨鎮守襄陽,成為那為國為民的俠之大者!
瑛姑憑著一股恨,潛心修習五行奇門之術,這份活下去的意志幫她熬過孤獨的幾十年。
雖然她最終原諒了裘千仞,但不是基于楊過、郭襄的勸解。是周伯通的歸來,共通的傷痛有了傾訴與理解。
瑛姑的放下,是被撫平創傷后,與自我的和解。決定我們放下怨恨的,是遵從內心的選擇。
對“怨恨”的偏見,讓有些人在并不客觀的情況下,急于表明“正確立場”,認清這一人性弱點,才能對他人的苦難懷有敬畏之心。
《當下的力量》一書中,有這么一段話,私以為是對如瑛姑這樣、深陷仇恨痛苦中的人很好的注解:
“沒有人會選擇失常、痛苦、沖突。沒有人會選擇瘋狂。這種情況的發生是因為你沒有足夠的意識來消除過去,沒有足夠的光亮來驅散黑暗。”
所以,在我們對他人的遭遇不知真相、不明所以時,千萬不要為了彰顯某種“正直的”洞見或思想,而妄下定論,有時候僅僅是沉默,也是注入別人黑暗人生里的一道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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