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莫言作品,繞不過去的就是他筆下的“高密東北鄉”。在這個虛構的文學地標上,莫言一手建立起了只屬于他的文學王國。
《紅高粱》、《豐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勞》,包括獲得過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蛙》等經典小說,都是莫言從這片精神鄉土中孕育出來的靈動故事。
莫言說:“我有野心把高密東北鄉當作中國的縮影,我還希望通過我對故鄉的描述,讓人們聯想到人類的生存和發展。”
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他的“高密東北鄉”,就如同馬爾克斯的“馬孔多”,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縣”一般,從隱秘的文學微地,走向了世界舞臺的中心。
“高密東北鄉原產白色溫馴的大狗,綿延數代之后,很難再見一匹純種。”
1985年,莫言在他的短篇小說《白狗秋千架》的?開頭,寫下了這句話,“高密東北鄉”從此?出現,他那些關于鄉村關于土地的故事,也在這一刻找到了棲息地。
與高密東北鄉捆綁的,是無邊無際、通紅的“高梁地”,那里充滿了原始的蠻荒與生命力。那是余占鰲將九兒從路邊拖進去“幕天席地”的地方,是魯璇兒有了五女上官盼弟的地方……
《白狗秋千架》的故事,開始于高粱地,也結束于高粱地。
一個名叫暖的獨眼村婦,十幾年后與昔日戀人井河重逢。回鄉的男人已是體面的大學老師,她卻如牛馬一般干活,窮困粗鄙,嫁了啞巴又生下三個小啞巴。
為了抓住人生的最后一星希望,暖將井河引入高粱地,提出一個讓有未婚妻的井河難以拒絕的要求:
“我想要個會說話的孩子……”
暖“求種”的心理背后,是命運的無常與殘酷。現實之下,個人的反抗與追求,是蒼白且羸弱的。
人生的3個階段:走錯一步都不行
路遙的小說《人生》里,有這么一句話:
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
兩個起點完全一樣的人,可能就因為一個主動或者被動的選擇,走錯了關鍵一步,人生境遇便天差地別。
就像回了城和留在鄉間的知青、像一個考上名校一個落榜的鄉村戀人、像被迫回歸家庭困于生計的主婦和她不斷升遷的職場舊友,十年就是一個分水嶺,命運必然漸行漸遠,再無交集。
井河回鄉遇到干農活的暖
《白狗秋千架》里的時間線,可以分為少年、青年和中年三個階段。
少年時期的暖和井河,都是中學宣傳隊的文藝骨干。暖鼻梁挺秀,雙目皎皎如星,婷婷如一枝花,能歌善舞,井河暗戀著生動美好的暖。
暖卻把少女的情思,都給了駐扎在村里的解放軍宣傳隊蔡隊長。
蔡隊長高大英俊,他聽暖唱歌時,會低著頭拼命抽煙。
隊伍要開拔前夜,蔡隊長抱著暖的頭輕輕地親了一下,給下一句等著他招兵的空頭承諾。
“當了兵,我就嫁給他。”少女的美夢卻因為一場意外提前幻滅。
寒食節過完八天,井河強拉著郁郁寡歡的暖去蕩秋千。飛到最高處,兩顆年輕的心貼近了,繩子卻斷了,井河跌落在秋千架下,暖卻飛進刺槐叢中,一根槐針扎穿了她的右眼。
獨眼暖失了學,被愚昧的偏見冷眼注視。井河考上大學,走出了破敗凋敝的鄉村。少年人關鍵的岔路口,暖被迫走錯,命運便再難以撼動。
暖曾自信地對井河說“他(蔡隊長)不要我,我再嫁給你。”
到井河讀大學時,暖再沒這個底氣。
青年井河在廣闊的天地里求學奮進,暖殘缺的青春卻在自卑與歧視中枯萎,她“認命”了,故意不回井河的信,嫁給了啞巴——
獨眼嫁啞巴,彎刀對著瓢切菜,并不委屈著哪一個。
命運在人?年輕時安排的那幾步,幾乎奠定了人生的大體基調。
暖的中年是一眼看到頭的絕望,井河的中年則充滿了機會和希望,他們注定將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就像井和衣錦還鄉,去暖家探望時,他叔叔的訓斥:
你去她家干么子,瞎的瞎,啞的啞,也不怕村里人笑話你。魚找魚,蝦找蝦,不要低了自己的身份啊!
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申公豹說“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也無法搬動”,差距是橫亙在現實中的鴻溝,誰也難以去跨越。
少年求學,青年婚姻,中年事業,一步踏錯,命運環環相扣。暖與井和對立的人生,是對現實生活最直白的注解。
人生無法回頭:一切的“如果”都沒有意義
井河在高粱地邊看見暖時,她正馱著大捆高粱葉子蹣跚移動,穿著男式藍褂子,黑褲子,烏腳桿子黃膠鞋,臉上的灰垢沖出汗水道道,將一綹干枯的頭發粘到腮邊。
井河一句“小姑,你不認識我了嗎?”透著城里人的遲鈍,他沒看到暖的滿面凄涼,沒了眼珠的右眼上亂糟糟的睫毛隨著臉頰抽搐。
十幾歲時美麗純潔的少女暖,再也想像不到多年以后,與井和這場殘酷的重逢。
暖內心敏感傷痛,卻表現出粗魯的不在意。井河說想念鄉村的鳥囀鶯啼,暖在溪邊脫下泛著白堿花的褂子,摟起爛滿小洞的破汗衫旁若無人地洗胸膛,惡狠狠地說:
“有什么好想的,這破地方。高粱地里像他媽×的蒸籠一樣,快把人蒸熟了。”
穿著牛仔褲、用未婚妻送的手絹拭汗的井河問:
“這些年……過得還不錯吧?”
“怎么會錯呢?有飯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眼。”
“幾個孩子了?”
“一胎生了三個,吐嚕吐嚕,像下狗一樣。”
粗俗是暖最后的自我防御,破敗如爛絮的人生,已經無所遮掩,她只能用“刻薄”壓抑著內心的狂瀾。
莫言的敘事如疾風驟雨,把暖的人生一把扯開黑洞洞、血淋淋的豁口:
暖的啞巴丈夫“滿腮黃胡子兩只黃眼珠”,野蠻易怒,近乎癲狂地控制著暖。暖那三個啞巴兒子傻頭傻腦,土黃色小眼,頭一律往右傾,像三只羽毛未豐、性情暴躁的小公雞。
井河去做客,看見啞巴憤怒地吼叫著,揪住暖的頭發往后扯,使她的臉仰起來,強行把一塊沾著他黏黏口涎的糖,塞給她吃。
暖假借去鄉里給孩子裁衣服,讓自家的老白狗將歸途中的井河引入高粱地,她戴著假眼,壓倒了一邊高粱,辟出了一塊空間,將一匹黃布展開在地上。
在這里,暖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如果:
- 如果當初沒去蕩秋千……
- 如果膽大一些,硬去隊伍上找蔡隊長……
- 如果當時破相后提出要嫁給你(井河),你會要我嗎?
即使暖肯定的認為蔡隊長會真心實意收留她,井河也回應“一定會的”,但這一切都是建立在假設上的自我欺騙,為絕望的當下找一個撫慰的出口。
人生沒有回頭路,每一個“如果”,都是對現實無奈的不甘。
狄金森有?一句詩:“假如我不曾見過太陽,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偏偏命運曾不吝美好地給予暖那么多,她的初戀是英俊瀟灑、年輕有為的蔡隊長,她的追求者是青梅竹馬、才華出眾的井河,她的容貌更是讓十里八鄉的青年都心顫……
命運將贈予統統摧毀,給她的是殘疾、貧窮、歧視、一窩啞巴,身心在勞作和暴力中雙重摧殘。
桎梏于現實泥淖的暖,最后只能將借種“生一個會說話的孩子”,作為最后的精神出路,她這份荒誕的反抗,是悍然的,也是悲壯的,更是可憐的。
暖不僅是暖,她是一個縮影。
就像無憂的少年成年后最終面對社會狠辣的毒打,在一地狼藉的人生里,努力去追索微小的希望,卑微卻強悍。
現實的真相:不寄希望于他人的“良心”
《白狗秋千架》的敘事視角,是從井河出發的。現實與回憶穿插并行,美好映照著丑陋,井河旁觀者的冷靜,讓暖的悲劇,更顯得觸目驚心。
井河無疑是暖悲劇的締造者。秋千架事故,埋葬了暖的未來,成為井河人生中無傷幸福的一抹愧色。
余秋雨曾說?: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真正可以對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你萬箭穿心,你痛不欲生,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事。
良知,是成功者人性上的錦上添花。
井河似乎作為一個“懺悔者”重返家鄉,一層層撕開暖本已麻木的硬殼,將她的瘡痛一覽無余地展示出來,用憐憫、內疚、痛惜,來治愈自身良心的不安。
從根本上講,暖徹底與井河不在一個物質與精神層次。井河這份高高在上的善良,帶著現代文明的睥睨姿態。
暖用她那只沒有光彩的獨眼,洞穿了井河這位知識分子的“虛偽”。
井河對一身破落、負重勞作的暖問出“還過得不錯吧”,對她生出三個啞巴說出“你可真能干”,對暖被生活虧待出來的戾氣“難以忍受”,井河要的,不過是暖一份心安理得的原諒,他并不想去共情暖的苦難。
在暖家吃飯時,啞巴從胸膛搓下條條鼠屎般的灰泥,蜥蜴般靈活的舌頭舔著厚厚的嘴唇,粗魯如野獸,暖嫁給這樣一個人,井河卻認為:
他雖然啞,但仍不失為一條有性格的男子漢,暖姑嫁給他,想必也不會有太多的苦頭吃,不能說話,日久天長習慣之后,憑借手勢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礙。
暖的命運很快被井河拋之腦后,他在對暖短暫的悲憫中,得到了良心上的救贖。
小說的力量來自結尾,暖緩緩訴說多年的苦難,將自己的微末希望,寄托于井河的舊情與愧疚。
你也該明白……怕你厭惡,我裝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應就是害死了我了。有一千條理由,有一萬個借口,你都不要對我說。”
小說在這里戛然而止,留給讀者巨大的想象空間。
到底清醒的暖,還是消費了自己的苦難。或許無論井河做哪種選擇,都會將暖推進更黑暗的深淵。
井河渾身發緊發冷,牙齒打戰,他看暖的那只假眼,沒有生命,渾濁地閃著磁光……
悲歡并不相同,暖最終只能自己去消化只屬于她的苦難。更喜歡暖一開始見到井河時的潑悍:
“噢,興你們活就不興我們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級的要活,低級的也要活。”
沒有救贖,活著便要這般姿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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