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英國婦女要參政,很多人說女性只會打掃衛生、做做家務,哪里能決策國家大事?后來你猜怎么著,撒切爾夫人成為英國連任時間最長的首相。”
聽障姑娘王麗娜經常跟人“寫”起這個例子。
找工作的時候,王麗娜經常會準備好一段自我介紹,“正常人講話的語速是 150 字/分鐘,打字的速度是 100 字/分鐘。我講話的語速是 0 字/分鐘,打字的速度是 110 字/分鐘。”
盡管身體有殘疾,但從職場所需的技能來說,很多殘疾人并沒有明顯的缺陷,甚至某些“單項”超過普通人。但往往先入為主的慣性預設了像王麗娜一樣的殘疾人,有些以“我給你捐錢吧”的姿態出現,有些則以“我們這里不是盲人按摩”的傲慢出現。
據中國殘聯統計,目前我國共有近 1800 萬就業年齡段持證殘疾人。截至 2021 年底,仍有 800 余萬就業年齡段持證殘疾人未實現就業。2022年是殘疾人就業宣傳年,主題為“就業優先 平等共享”。三位殘障人士與我們分享了她們的求職故事。
不難發現,殘疾帶來的物理缺陷只是就業之難的一小部分,人心的“無障礙”更難做到。找工作的殘疾人,困在內外的偏見里、困在信息差里、困在時代高速列車的罅隙里。
被問及需要什么幫助,她們不約而同表達了相同的意思:一個平視的機會,拋開憐憫、偏見,一個能力被平等看見的機會。
“殘疾人為什么就不能工作了?”
“我覺得你能力完全 ok,但是很抱歉,無法錄用你。”
2021 年 4 月 16 日,陳莉收到了一份讓她難以接受的面試反饋。
“為什么?”
陳莉不理解,對方是某設計公司的一名小組長,一周前還與她相談甚歡,話里話外都毫不掩飾對她的欣賞。
“公司在‘誠信’方面有一些考量。”小組長語焉不詳,隨后便不再回復微信。
陳莉仔細復盤了求職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
她的能力是真的,從業近十年,她為 32 家客戶提供了一年以上的服務,從未收獲明顯的差評;
她的態度是真的,如果一天有 25 個小時,那她每天都會 25 小時待命,不錯過哪怕一條工作消息;
她的健康也是真的,只是聽力障礙一級殘疾,聽不見任何聲音,在簡歷中沒有提及罷了。
陳莉的設計作品(受訪者供圖)
陳莉不否認這樣做的初衷是隱瞞,事實上,在以交流為基礎的人類社會,聽障的困擾客觀存在。
陳莉與客戶溝通一般都用微信,遇到不喜歡打字的人,可以利用語音轉文字。
有一次,一名客戶再三向她叮囑:“這個地方做得皮偶一些”。
陳莉懵了,什么是皮偶?皮影與木偶相結合?鑲上皮的人偶?抑或是某種新誕生的設計黑話?
百度沒有答案。由于丈夫也是一名聽障,她只能遠程求助同事——用丈夫的手機打給同事,然后再外放語音,讓同事聽一聽客戶到底說了什么。
好一番折騰之后,同事哭笑不得地告訴陳莉,轉文字沒有識別出“皮偶”后面的“亮”字。
客戶是江蘇無錫人,“皮偶亮”,意思是“漂亮”。
2011 年,礙于熟人的情面,老板半推半就錄用了陳莉,但為了公司整體形象,她只能居家辦公,不能向客戶暴露聽障的身份。
對于一般的打工人來說,居家辦公或許是一件美事,但陳莉卻不這么覺得。
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老板開口,也必須犧牲私人時間響應,這是居家辦公者的“分內之事”。
以前還好,有了孩子之后,“分內之事”的代價就變得越來越大。
2014 年,陳莉第一次萌生跳槽的想法。
她偷偷投遞過很多次簡歷,但她很快發現,許多企業在篩選簡歷時,就直接將殘障人士排除在外。
為了獲得面試機會,陳莉不得不在簡歷中隱去自己是聽障的信息,等到面對面交流時再說明自己的情況。這也直接導致了有用人單位認為她不誠信。
7年時間里,陳莉遭遇過數不清的荒誕情景,拋出過無數個“為什么”。
如果這些問題只能有一個得到答案,她最想問的是:殘疾人為什么就不能工作了?
在多次求職過程中,陳莉總結出新的方法論:避免在身體缺陷上和人力資源部門過多糾纏,盡可能早地將能力展現給業務主管或老板。
2021 年下半年,陳莉在BOSS直聘上跟北京通州一位企業主搭上了線,很快就拿到了 offer。考慮到溝通成本的上升,老板將她的期望薪資下壓了10%。陳莉覺得這都可以接受,這正是她所追求的結果——不必憐憫她的缺陷,但一碼歸一碼,要公平評判她的工作能力。
盡管陳莉成功跳槽,但在BOSS 直聘無障礙求職功能產品經理宋思宇看來,打破殘疾人就業的偏見與信息壁壘,仍有很長的路要走。在用戶訪談過程中,曾有求職者分享經驗,“面試一家公司,HR 拒收,后來直接在平臺上找老板,拿到了 offer,入職時那個 HR 還挺尷尬。”
“陳莉們是平臺模式優勢的受益者,這種辦法確實可以讓她越過死板的流程展現能力,但殘疾人求職者不能只擁有這一條路。”
“很多人不知道,在殘聯的定義里,視障人群可以做文案編輯,因為他們長期使用高速聽讀軟件,聽讀速度是普通人的 5 倍。問題就在這,這些信息殘疾人自己不說,企業也沒有場景去了解。”
在宋思宇的規劃里,最優先的就是讓殘疾人標簽更加豐富、具體,鼓勵殘疾人多展示自己,讓企業了解殘疾人能做什么、殘疾人有什么優勢——隨著越來越多殘疾人愿意表達,企業愿意了解,殘疾人就業環境也會得到改善。
BOSS 直聘無障礙求職功能頁面(受訪者供圖)
“我不喜歡剪線頭,
我能干的也不僅僅是客服”
陳莉目標明確,想成為一名優秀設計師卻不得其門而入。而對更多殘疾人來說,搞明白自己到底“想成為誰”,本身就要兜兜轉轉很久。
距陳莉新公司 10 公里處有家川菜館,那是 28 歲的聽障姑娘王麗娜夢開始的地方。
“麻煩看清楚,我們這兒只有電話客服,不招文字客服的哈。”這是王麗娜找工作過程中最常收到的反饋,她不解,也很委屈,自己投遞的職位五花八門,從服裝設計到新媒體編輯,唯獨沒投過客服。
“為什么看到我是聾啞人,就自動把我代入成客服?”
盡管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但王麗娜清晰知道,“殘疾人只能做 xx”都是偏見。找工作多長時間,她就和這種偏見纏斗了多長時間。
拿到某大學特殊教育學院服裝設計專業的錄取通知書時,她本以為自己能成為一名服裝設計師。但畢業后,她就被分配進紡織廠,成為一名普通工人,每天釘釘紐扣、剪剪線頭,跟設計毫不沾邊。為了逃離這種枯燥的生活,她成為了一名北漂,然而在遍地都是夢想的北京,她撈起的卻全是饅頭,3 年時間里,她只能靠在各個餐館打工維持溫飽。
2020 年,心灰意冷的王麗娜回到山東老家,漫無目的地海聊崗位。對于自己能干什么,王麗娜很迷茫,除了服務員和普工,她沒有其他的從業經歷,以前學過的服裝設計知識,也早已還給了老師。
第三次收到王春鳳的邀請時,王麗娜才確認不是群發消息。王春鳳提供的崗位是美容師,王麗娜認為美容師就是按摩的,本能地拒絕了。幾經輾轉,王春鳳才成功說服王麗娜。
“面部按摩是最基本的操作,皮膚清潔、修眉、SPA 等等都要精通。”王春鳳表示,招聘聽障美容師還是第一次,三顧茅廬是因為看到小姑娘的頭像,覺得很對眼緣。事實上,相比單純的按摩,美容行業聾啞人并不是特別常見,因為與顧客的交流很重要。
“不會美容沒關系,我負責教,聽不見沒關系,靠手吃飯。”王麗娜被春鳳姐打動,下定決心成為一名美容師。現在做起這些來,王麗娜已經十分熟練了。
店里總共 6 個技師,只有王麗娜不用背銷售業績,底薪會比其他人高一些。每次有新客人找我,春鳳姐都會耐心解釋她的情況。
“大部分小姐姐都很照顧我,還有很多成為了我的長期客戶,我第一次感覺到被需要。”剛開始,王麗娜還會望著同事和客戶有說有笑暗自神傷,后來有位顧客連續三次點名王麗娜。這名客戶剛遭遇離婚之痛,只有在王麗娜這里才能沉沉睡去。王麗娜很開心,覺得“自己的事業得到了認可”。
王麗娜正在進行準備工作(受訪者供圖)
設計服裝的理想雖然沒有實現,但她覺得美容同樣是對美的追求。“以后我還可以自己開店當老板。”從服裝廠的普通工人,到一名美容師,在互聯網上的求職經歷打開了王麗娜的視野。原本她所能選擇的職業方向無趣、枯燥,但現在她可以看到更多元化的就業選擇,探索人生的其他樣貌。
正如中國人民大學勞動人事學院教授楊立雄在接受《人民日報》采訪時說的那樣:“多數殘障人士從事臨時性工作、靈活就業以及小本經營,就業質量不高。”然而,“生活水平和受教育水平的提高,越來越多的殘障人士追求個性化發展”。
“真正的無障礙,在人心里”
互聯網求職最顯著的優勢之一是跨越,讓陳莉跨越信息的鴻溝,讓身懷能力的殘疾人被更多企業看見,帶王麗娜跨越偏見的大山,讓殘疾人擁有更多、更好的職業選擇,當所有的障礙都被跨越,剩下的就只有社會與人心之間的障礙。
何成給劉金華發 offer 的時候是晚上 12 點,他記得很清楚,BOSS 直聘還恰好給他發了一枚“守夜人”勛章。
何成的守夜人勛章(受訪者供圖)
劉金華也記得很清楚,他當時正發愁找工作的事,輾轉難眠,如果offer再晚來半小時,他可能就要對這位現任老板“出言不遜”。
2018 年,劉金華中專畢業后被分配了工作,可是等到工作時他卻傻了眼,這是一個必須在工地工作的實習崗位。
“這不是搞笑嗎,我一個坐輪椅的怎么跑工地啊?”劉金華特別憤怒。
劉金華中專學的是計算機和 CAD,他嘗試找一些前端、美工之類的工作,然而一旦發現他需要依靠輪椅出行,企業就會直接回絕他。
好在長沙房價不貴,劉金華租了一間小房間,每天在網上接一些校對錄入的兼職維持生計。
在網上沖浪的時候,劉金華喜歡上了羅永浩。
“他是失敗之后又站了起來嘛,不服輸的精神很打動我。”劉金華老家在湖南沅陵縣一個很偏僻的鄉村,那里還沒有修水泥路,家南邊1公里有個陡坡,劉金華每天放學回家都要一個人偷偷丟掉輪椅去爬坡,坡下面有一道湍急的小溪,滑下去很危險,他每次都爬到一半不敢再爬。
“初三畢業那天晚上,我成功了。”劉金華下意識地撐起身子,“那時候就覺得,某種障礙從我生命里被清除了。”
粉上羅永浩那天起,劉金華就立志要成為一名帶貨主播。忙完兼職工作之后,劉金華會花 6 個小時,自己做直播試水。直播平臺上,劉金華會自己唱唱歌,和觀眾互動。只不過,看的人不多,也有惡意的觀眾覺得劉金華是騙子,在博取流量。
何成一開始邀請劉金華來擔任客服,兼做一些銷售工作。劉金華則反問何成,既然是電商,有沒有相關的直播崗位。何成回復說,今年內確實計劃要開始做直播。劉金華便毛遂自薦。何成表示歡迎,但聊著聊著,劉金華發現,每次問到關鍵問題,何成總是讓他再等等。劉金華逐漸心生疑慮,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放鴿子。
4 月,劉金華手頭愈發拮據。他向何成發信息傾訴,這一次,何成很快就給出了offer。住進公司宿舍的第一天,心思細膩的劉金華發現了很多裝修痕跡,找室友一打聽,這才知道原來何成之所以一直說“等等”,是因為在忙著改造宿舍樓,方便他坐著輪椅進出,樓梯、門都是重點改造對象。
劉金華和同事一起上班(受訪者供圖)
另一邊,老板何成認為這些都是值得的。
“花花(劉金華)幫了我大忙,我和他在網上聊了很多,他有很多新奇的想法,我覺得他在直播上是有天賦的。包括我們公司去年招了很多殘疾人做客服,那時候想法很簡單,因為我母親也是殘疾人嘛,所以覺得能幫就幫。后來才發現不是這樣,殘疾人的工作能力沒有我想象得那么弱,如果真的按能力說話,他們照樣能活得很好。”
何成一直找不到合適的直播人才,每天都要刷 BOSS 直聘到深夜。原本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自己主導直播事宜,但在考察了劉金華一個月后,就決定交由他全權負責。根據規劃,公司七八月會正式開始直播。現在的劉金華正忙碌于許多直播開始前的案頭工作,設置直播話術,拆分產品特性與優點。
“我其實能上縣里的重點高中,但是學校里的無障礙設施沒那么先進,奶奶帶我去縣城不方便,我就自己放棄了,”首次工作便被委以重任的劉金華陷入回憶,“希望更多公司看到殘疾人的能力,不要讓認知成為我們的求職障礙。”
從求學再到求職,殘疾人總會受到各方阻礙,這是一個不斷攀爬的過程,也是真相慢慢被揭示的進程,它告訴人們,真正的無障礙不僅在于物理設施,更在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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