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有一句“雞窩里飛出了金鳳凰”,本是泛指出身貧寒,卻通過自身努力實現階層躍遷的人。
在網絡語境里“鳳凰男(女)”,卻是個略帶貶意的詞,備受爭議。指城鄉結合的婚姻中,受到原生環境影響,性格缺陷,與自己農村的“大家庭”無法合理切割的人。比如《雙面膠》中的李亞平。
與鳳凰男(女),對應的是孔雀男(女),這是一群出身優越、父母疼愛、生活順風順水的城市男女。
以這樣的角度去看新海派作家滕肖瀾的《心居》,無疑,大姑子顧清俞是孔雀女,弟媳馮曉琴則是鳳凰女。兩個對立的角色與關系設定,必然?充滿了矛盾沖突,有著?極大的戲劇張力。
小說尹始,就給我們鋪陳出一個煙火蒸騰的上海人家:顧家老娘、顧士宏兄妹三人,顧家大哥夫妻的兒子顧昕,顧家小妹夫婦的女兒高朵朵。
筆墨的中心是顧士宏四代同堂的家庭,上有老母,下有雙胞胎兒女顧清俞、顧磊,來自安徽農村的媳婦馮曉琴,孫子小老虎,另加馮曉琴的妹妹馮茜茜。
錯綜復雜的親情關系,千絲萬縷又一目了然,有人的地方就有嫌隙,一團和睦的表象下自然紛爭起伏。
表面的背景差距:一張“上海戶口”
“女人對著女人,尤其是強勢的女人,敵意是免不了的。”這是原著小說中的一句話。馮茜茜背地里說起顧清俞,都稱她是八二年出生的老女人。
36歲的顧清俞,名牌大學畢業,跨國公司高管,長得漂亮,能力一流,名下兩套房產。但21歲的馮茜茜一句輕飄飄的“老女人”,精準攻擊,就像蛇被打了致命的七寸,在絕對的年輕面前,“老”便是原罪。
馮小琴后來與顧清俞爭吵時,也是掐準這一點,嘲笑道:
阿姐,有時候我真的挺可憐你的,老女人整天裝啊裝的,話說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過來橫過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腳下,其實別人看著特別可笑,當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腳踢過去。裝×跟傻×就差一個字,這道理你大概不懂。”
其實馮曉琴與顧清俞,即使顧磊沒死前,沒有任何正面沖突,也是互相不對付的。
馮小琴比馮茜茜大8歲,底下還有個弟弟馮大年,比馮茜茜又小了8歲。說是弟弟,其實是馮曉琴15歲時生下的兒子。馮曉琴初中沒畢業就混社會,三教九流的工作都干過,抽煙喝酒,被拘留過,談過的戀愛一只手數不過來。
顧清俞比顧磊只大一分鐘,但母親過世早,也是長姐如母。顧磊身體差、性子弱,一次照看不注意,顧磊摔瘸了腿,一直心存內疚。
馮小琴比顧磊小7歲,漂亮精明又主動,出于謹慎顧清俞查了這個準弟妹的背景,自然是心情復雜、吃驚不小。
顧磊30歲卻從未談過戀愛,對馮小琴愛之若狂,馮小琴彼時又未婚先孕,顧清俞愣是把這些“黑歷史”都壓在心里,不想拂了弟弟的歡喜。想著住得近,她也好“抓大放小”,替憨厚的弟弟盯著些。
在出身、學歷、見識、處世上,顧清俞與馮小琴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沒有這樁婚姻關系,她們不可能有任何交集。對馮小琴的“敵意”,更多是害怕弟弟吃虧的警惕。
因著這層不好講出口的芥蒂,顧清俞對馮曉琴的熱情總是疏離的客氣,沒有共同話題,使這份客氣顯得更加淡漠,在馮曉琴的眼里,就解讀成了“看不起”。
至于馮曉琴,她的假想敵便是顧清俞。
顧清俞的起點,就是馮曉琴姐妹放棄自尊廉恥、拼盡全力才達到的終點。論美貌,她們不遑多讓,論精明,也并不遜色,顧清俞被十幾套房產的暴發戶展翔追求卻不屑一顧,而馮曉琴為了個上海戶口,只能選擇有殘疾沒本事顧磊。
同樣是漂亮女人,這巨大的差異,很難讓馮曉琴姐妹內心平衡。
我是氣不過,除了生來不是城市戶口,我們哪里輸給人家了。
馮茜茜個性同樣要強,但比馮曉琴沉不住氣,暗中與顧清俞較著勁,她幾次問顧昕:
“如果我生在上海,也許會活成你堂姐那樣,你信不信?”
這種身為弱勢群體的“相對被剝奪感”,使得馮曉琴們會將對社會資源分配的不滿,投射到身邊“混得好”的那群人身上。
理解了這點,也就了馮曉琴姐妹對于顧清俞的天然敵意。
《心居》我讀的是電子書,在閱讀的過程中,發現不少讀者,非常反感顧清俞,認為她“裝清高”、“優越感”、“自以為是”、“白蓮花”,覺得馮曉琴真實、接地氣,對她的精明和心計,也很理解包容,她往上爬的手段雖不高尚,但也是被命運逼迫的。
其實這份對馮曉琴的共情,可能多少觸痛了他們自身的現實困境,包容馮曉琴,就是包容了自己。
馮曉琴可以沒有心理壓力去向別人索求,對不熟的顧昕說出“阿嫂舅舅不是開公司的嘛,幫我問問他”,可以對展翔大膽表白:“不想當老板娘的女員工,不是好員工。”單刀直入達到目的,這是她的一路以來的生存環境決定的。
反之,顧清俞的謹慎、含蓄、獨立,包括小資產階級的思維與情調,也是她所屬的階層決定的。
階層的本質,是認知的差距。馮曉琴姐妹與顧清俞之間,相差的不僅僅是一張“上海戶口”。
內在的思維差距:“好強”的內驅力
法國著名作家加繆說:“一切特立獨行的人格,都意味著強大。”
《心居》小說中的顧清俞也好,馮曉琴姐妹也罷,都有一股向上活著的力。像強韌的爬藤植物,給點春風就蹭蹭攀長。
馮曉琴20歲出頭,就迫不及待嫁給了沒本事的顧磊,逼著丈夫、兒子努力上進。在顧磊之前,她把心思盤算在油膩猥瑣的小老板史胖子身上。馮曉琴明知史老板是個“壞料”,但她清醒:
“我討厭他,又不得不捧著他,他嘴巴里一股煙臭味,我聞著都是香的,是上海的味道,機會的味道。”
顧磊因為追馮曉琴失足摔死后,馮曉琴特地和鄰居打了一場索賠1元錢的官司,借此敲打顧家人:顧磊之死并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顧士宏性格善良寬厚,雖覺馮曉琴吃相稍難看,但自知兒子窩囊,總體很滿意她對家庭的付出,不然單是兒媳婦的妹妹在家里一住幾年,很多人就無法接受。三室兩廳的房子,本就不夠住。
馮曉琴也拿捏住公公的性格,維持表面上的客氣。內心卻惡狠狠:“你也是老東西,現在忍著你,將來房子和票子,都是我兒子的!”
顧磊的葬禮上,顧昕的妻子葛玥安慰馮曉琴別憋著,想哭就哭,馮曉琴說她不是憋著,是真的哭不出來。顧磊這棵樹倒了,她必須重新謀劃未來,馮曉琴就是有這份逆水行舟的果敢。
馮茜茜像姐姐,心氣高。來上海幾年,打死不做不體面的工作,她讀夜校,學計算機、英語,連經絡養生師的證書也考了一個。馮曉琴四處托人,最后走了展翔的關系進了個私人銀行。
但就如書中所說,馮曉琴姐妹靠自己“終究飛不起來。便是勉強飛一段,也是借著別人的東風。”她們的人生發展,完全構筑于依附男性的基礎上。
倚靠著精明和美貌,馮曉琴空手套白狼,一分錢沒花從展翔那里,拿下來托老所“不晚”的經營權,員工升為老板娘;馮茜茜引誘顧昕,不僅達成了幾項足以吃撐的大業務,還從馮玥舅舅那兒,以200萬的價格拿下了800萬的房子。
“底線往下降一分,事情便容易些”,這是馮曉琴灌輸給妹妹的處世之道。“嫁上海人”是婚姻的最低標準。
所以馮曉琴覺得“手和臉給史老板摸兩下,有什么要緊的,屁股蛋偶爾摸一下,也沒啥”,馮茜茜對善良的葛玥也毫無愧疚,因為“不抓牢顧昕這棵救命稻草,我做到六十歲也就是個小職員。”
這些摸爬滾打、江湖匪氣的謀生方式,顧清俞根本用不上,也不屑。上海戶口,確實是保障的底氣,但同樣是上海人,也有無用的顧磊、卑俗的顧昕、落魄的施源……
吃不了學習的苦,就要受生活的罪。
在馮曉琴們抱怨顧清俞命好的同時,卻沒想過自己在博弈命運的第一步,就退縮了。
原著里,馮家父母并沒有不支持孩子讀書,但馮曉琴初中沒畢業就生了孩子,馮茜茜勉強念了高中,馮大年14歲就輟學,他們想當然覺得大城市滿地是機會,兄弟姐妹出去一個,必然能幫扶出另一個。
如果顧磊沒死,馮曉琴正盤算著把馮大年再接到上海。顧家一屋7口人,3個姓馮,老人去世,大姑姐條件好沒生育,丈夫軟弱,馮曉琴用一段婚姻,就撬動了顧家幾代人累積的財富資本,這可比寒窗苦讀“劃算”太多……
顧清俞每一步都是靠自己的能力穩扎穩打,商場斡旋、努力晉升,實現財富自由,成為家里的頂梁柱。
看起來顧清俞和馮曉琴都是“扶?弟魔”,但一個是給予,一個是吸血,一個謀劃的是用能力掙來的前程,一個謀劃的是別人手里的東西。
大仲馬說,“人這東西,老天給了他們有限的能力,卻又偏偏給了他們無限的欲望。”
合理駕馭自身的欲望,就會化為正向積極的內驅力,價值觀要穩、是非觀要正,無論社會怎么發展,我們都不應該淪為利益與現實的奴隸。
馮曉琴、馮茜茜明碼標價、為利至上的人際手段,或許取得了成功,但“東風靠不住,風向總有變的一天。”靠自己篤定前行,永遠最無愧于心、體面強大。
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曾提出:
人生中的苦難和混亂的最大來源,往往來自于高估某個長期狀況和另一個長期狀況之間的差別。貪欲會高估富裕和貧窮的差別,野心會高估高官和平民的差別,虛榮會高估廣為人知和默默無聞的差別。
顧清俞們在豪宅里跑步,馮曉琴們在廚房里忙碌,憑什么?
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藏著你做過的選擇、熬過的堅持、積過的德行,高估那些自己沒有的,把一切推脫給命運的不公、對方的運氣,這樣的思維是利己的、懶惰的。
如果顧清俞與馮曉琴姐妹調換身份,以她自強自立的個性,也會靠自己為命運殺出一條相對光明的路。
選擇的不同,現實的大同
許子東說區分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就簡單的就是看里邊有沒有壞人。
《心居》作為一本現實主義題材的小說,它必然有所承載。馮曉琴姐妹也好,顧清俞也罷,作家是把這些人物從文字中推出來,讓讀者大眾去審視。
沈從文教導弟子汪曾祺,寫作需要“貼著生活寫”,滕肖瀾的落筆點深潛生活,在日常的細瑣里,發掘人的多面復雜。你會發現,這樣的人就散落于我們周圍的平常里。不能用簡單的“好”或“壞”,去界定他們。
馮曉琴事業平定后,她在火場里搶救下張老太寫給老伴的日記本,免費接收無處安置、傷殘的老黃,陽光與云影相隨,人性里的善也如幽光時現。就像我們都無法注解自己,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顧昕與馮茜茜的“交易”東窗事發,顧昕被拘留。小說把結尾落定在單純溫良的葛玥身上,這個家道中落的富家女,被父母保護著長大,干凈如白紙,為了幫助丈夫,走上了從前馮曉琴那條“底線降一降”的路。
選擇的不同,現實的大同,有些灰色,有些余嘆悠長。兩個人物一高一低地錯位,背后都是經濟實力去說話。貫穿整本小說那種令人生厭的市儈算計、勾心斗角,也在葛玥的妥協里,有了一份共情與理解。
《心居》的重點,還是在于一個“心”字,心靈有所歸依,才是根本。正如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說:
“心理安全感不是實體的房子或簡單的親緣血緣關系,而是一種從恐懼和焦慮中脫離出來的信心、安全和自由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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