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萬吉慶
許多人聽說過俾斯麥,或多或少了解他的事跡:這位“鐵血宰相”通過發動多次戰爭,幫助普魯士完成了德意志的統一,建立起德意志帝國。
不過,對于他所設計的帝國憲法、他的政治手腕,以及這個帝國為何只存續了短短48年,大家可能比較陌生。德國歷史學家霍耶的《鐵與血:德意志帝國的興亡》,對這些問題給出了簡潔有力的解答,頗值一讀。
一、德意志帝國的登場
德意志帝國誕生于1871年。相較于英國、法國、奧地利、俄羅斯等國,它是一個晚近的國家,是歐洲舞臺上的新手。
然而,它坐擁4100萬人口,一登場便成為西歐第一大國,打破了歐洲的權力平衡。英國、奧地利等國對此憂心忡忡,法國更是報以仇視,原因不難解釋,普法戰爭結束后,普魯士攫取了法國的兩個省份(即阿爾薩斯和洛林)——法國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課》正是以此為背景。此外,讓法國人格外屈辱的是,德意志帝國是在法國凡爾賽宮宣布誕生的。
俾斯麥對帝國的險境心知肚明,“為了安撫英國、法國等歐洲國家,俾斯麥不遺余力地強調,德國的領土訴求已經‘飽和’,宣稱德意志問題的解決不會讓歐洲的政治均勢發生徹底的變革。” (《鐵與血:德意志帝國的興亡》,p.98)
在國內,他警告道,“德國已經沒有進一步擴張的外交空間,‘聯盟的噩夢’(即由鄰國組成的反德聯盟)將迫使德國兩線作戰,面臨毀滅的危機。在這樣的風險面前,任何領土擴張對德國而言都是不值得的。” (p.99)
此時的俾斯麥不再以“鐵血宰相”的面目示人,而是強調德國需要轉換角色,成為歐洲現有秩序的維護者,而非挑戰者。
為了改善外部環境,他動用各種手段,編織起一套復雜的聯盟與外交保證網絡。
1879年,德國和奧匈帝國締結共同防御協定。1882年,意大利加入協定,形成三國同盟。為了孤立法國,俾斯麥重建了三帝同盟(即實行帝制的德國、俄國、奧地利三國同盟)。在俄、奧兩國因巴爾干問題徹底破裂后,俾斯麥策劃了一系列雙邊協定,其中最重要的要屬1887年與俄國簽訂的《再保險條約》。按照約定,德俄兩國中任何一方被第三國攻擊,另一方都將保持中立。無疑,這份密約一旦被人泄露,德奧的同盟關系必將破裂。
霍耶總結道,“1888年威廉一世駕崩時,德意志帝國已經深深嵌入歐洲秩序,被包裹在俾斯麥編織的復雜又脆弱的外交關系網絡之中。”然而,諷刺的是,“只有這位鐵血宰相能分辨清楚這些精心策劃的外交關系中,哪些是秘密交易,哪些是公開盟友關系;也只有他能充分了解各國外交及相關部門的人員信息,并據此在外交事務上縱橫捭闔。” (p.101)
二、德意志帝國的憲制
德意志帝國實行的既非英國式君主立憲制,亦非傳統的君主獨裁制,而是一種帶有民主元素的威權體制。如下圖所示,這套制度保留了一位強勢君主,皇帝有權任免宰相、任意解散議會、主導外交政策,同時是軍隊的最高統帥;與此同時,它引入了一個由民選議員組成的帝國議會,盡管議會無權提出議案,但是享有議案的否決權。
在這種制度安排下,“皇帝和帝國宰相成為帝國政治的真正主導者。宰相和君主不必對議會負責:宰相只需要對皇帝負責,而皇帝只需要對上帝負責。” (p.56)
可以看出,這套憲制的關鍵角色是一位在皇帝和議會之間穿針引線的宰相,他需要皇帝的信賴,又需要贏得議會的支持。做不到這兩點,這套制度就會失靈,陷入危機。
三、俾斯麥的政治手腕
俾斯麥(1815-1898)出身于普魯士地主貴族階層,是一位罕見的政治天才。用作者的話說,他“集極端保守的政治直覺與無比精明的權術謀略于一身。” (p. 25)
德國人給政治學貢獻過一個詞匯:現實政治(realpolitik),即“必須盡其所能地接近自己的目標,不管手段是否合乎道義。” (p.35) 顯然,俾斯麥就是這種風格的典型代表。
在建立、維持帝國的過程中,俾斯麥無所不用其極。
為了讓法案通過,他可以動用各種手段恐嚇、哄騙并糾纏議員與皇帝,迫使他們就范。任何底線都可以被打破:如果精心羅織的辭令不能見效,俾斯麥就會大發脾氣,當眾羞辱對手,突然痛哭或是——如果情勢必要——以辭職作為威脅。 (p.66) 為了維持歐洲舞臺上的脆弱和平,他從不憚于施展那些脅迫、密謀或是許諾的手段。 (p.132)
他毫無意識形態包袱:為了建立德意志帝國,他可以迎合民族主義者的狂熱情緒;為了得到議會的支持,他會與自由主義者結盟,實行市場放任政策;當金融危機爆發,反對自由主義的聲音占到主流時,他也可以輕松地甩掉舊盟友,和保守派結盟。為了分化左翼的社會民主黨,他會主動出臺一系列社會福利政策。總而言之,俾斯麥踐行了自己的那句名言,“政治是尋求可能性、可行性的藝術,是退而求其次的藝術。”
此外,俾斯麥熱衷于凡事躬親,“對帝國政府的掌控巨細靡遺,近乎偏執。他會直接管理內閣高官乃至整個文官系統的細節事務,不愿下放管理任務,也很難相信他人能把事情做好。” (p.66)
然而,這位政治強人似乎沒有考慮到一個問題,如果這套制度高度依賴他本人,那他的繼任者該怎么辦?事實上,俾斯麥設計的這套制度,讓繼任者不堪重負。
逼退俾斯麥之后,威廉二世先后任命過四位宰相。
首先是卡普里維(Leo von Caprivi)。
此人曾擔任軍事將領,“以利落的作風和穩健的組織能力而聞名”。盡管他試圖“蕭規曹隨”,以穩健的作風,維持德國內政外交的穩定。 (p.129) 然而,他缺少政治手腕,無法駕馭議會中的極端派別。
面對俾斯麥留下的“一套由無數協定組成的復雜外交政策體系” (p.131) ,缺少外交經驗的卡普里維常常顧此失彼。他哀嘆道,“俾斯麥可以用三只球做拋接戲法,我卻只能玩轉兩只球。” (p.132)
苦熬四年(1890-1894)之后,卡普里維失去皇帝的信任,選擇辭職。
第二位宰相是霍恩洛厄侯爵。
霍恩洛厄侯爵一開始將這一職位視為燙手山芋。他試圖以年齡太大、身心疲憊、口才不佳等借口推辭。結果,威廉二世駁回了所有這些借口,因為他想要的是一個傀儡,只需要霍恩洛厄來裝點門面。
1895年,威廉二世在自己支持的法案被議會否決后勃然大怒,一度試圖解散議會、宣布戒嚴,乃至廢除議會制度。霍恩洛厄力勸皇帝三思后行。他認為,這種極端做法有可能引發帝國的分裂乃至內戰。最終,皇帝接受了諫言,不過此后,霍恩洛厄徹底被邊緣化。
霍恩洛厄擔任宰相時期,真正掌權的是皇帝及其親信,特別是深得皇帝歡心的外交大臣比洛。外交大臣理應受帝國宰相節制,結果,這位大臣上任不久,就和霍恩洛厄約定“后者將在宰相位置上盡可能地維持門面,前者則在幕后運作所有事務。” (p.137)
也正是在這一時期,德國開始拋棄俾斯麥的忠告,推行“艦隊政策”和“世界政策”,大力發展海軍,擴張在海外的影響力,無可避免地收獲了越來越嚴重的國外猜忌與外交壓力。
1900年,霍恩洛厄厭倦了傀儡的角色,選擇辭職。
比洛順理成章地成為新一任宰相。
比洛深得威廉二世的賞識,后者稱他為“我的俾斯麥。” (p.153) 當時的評論家則認為,他“光鮮的外表下沒有多少實際才能。” (p.154) 這一點,從他一味迎合威廉二世的擴張政策,而不是正確識別德國的國家利益并據理力爭即可看出。
1909年,在徹底失去對帝國議會的掌控后,比洛辭去宰相職位。
接來下的是“一戰”之前德國的最后一任宰相——貝特曼-霍爾維格。
此人個性謙和、忠實而鎮靜,與威廉皇帝私交甚篤。但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難以承受宰相的重任。正如書中所言,“霍爾維格自知前途多舛,哭泣著懇求比洛勸皇帝不要任命自己為下一任宰相。‘只有天才或是瘋狂的野心家才想當帝國宰相,’他曾對一位同僚哀嘆道,‘而我兩者都不是。’ ” (p.158)
四、強人政治的局限
《鐵與血》將強人政治的局限暴露無遺。
我們可以看到,俾斯麥設計的這套制度存在嚴重缺陷:它的人格化色彩太重。事實上,它正是給俾斯麥和威廉一世量身定做的,它默認帝國皇帝會把朝政委托給宰相。的確,威廉一世不愿意介入帝國政務,聽任俾斯麥自由發揮。
然而,這套制度無法保證下一位皇帝也是如此。如果新皇帝不甘寂寞、親自下場,打破這份政治默契就大事不妙了。畢竟,帝國憲法明確規定,皇帝有權任免宰相、主導對外政策。
此外,帝國宰相所需要的政治手腕和判斷力是無法自動傳承的。畢竟,不是所有的政治家都是俾斯麥。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俾斯麥保留的強勢君主制,并不能阻止魯莽冒失的統治者的出現。一旦新皇帝拋棄審慎的外交政策,致力于軍事擴張。那么,俾麥斯所精心維系的外交平衡將毀于一旦。事實上,俾斯麥發現威廉二世是個“管不住嘴的沖動小子,容易聽信諂媚之語,在不知不覺中把德國拖入戰爭。” (p.107) 即便如此,他也無能為力。
威廉二世
諷刺的是,在帝國建立前后,德國的立憲派(包括皇儲,即維多利亞女王的女婿)希望以英國為藍本,將德國的強勢君主制轉變為立憲君主制,俾斯麥多次阻撓了這種嘗試 (pp.33-34、66-67、116) 。從這個角度看,德意志帝國的短命和俾斯麥的制度設計不無關系。學者馮克利在評價美國的制憲者時說,他們之所以青史留名,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主要原因在于“他們制定的規則形成了一種悠久的制度傳統,使權力的運作逐漸變得有章可循,為后人提供了一個比較穩定的制度框架。” (《尤利西斯的自縛》,p.223) 而這恰是俾斯麥這位政治強人沒有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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