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由春秋儒客提供)
磕頭是中國古代最主要的禮節之一,又稱叩首、跪拜。我國古代傳統禮儀文化中,晚輩給長者、臣民給君主磕頭是以示禮貌尊敬服從的大禮節,體現了尊崇、遵命的內涵和用意。如今時代進步,人人平等,大家見面多以握手、點頭和微笑以示友好,所以如今的年輕人,幾乎都排斥磕頭、跪拜等形式的禮節了。
而我83歲的老娘,卻在我大大(方言,魯西南一帶對父親的稱呼)生病那年,重新行起了自“批林批孔”文化運動期間中斷的磕頭禮,且越老越信奉這種膜拜能帶來的福報和保佑功能,在她的腦海里,世上萬事都有因果,無論好壞事,先種下好“因”,日后必有好“果”。“報應”是她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對自然的敬畏、對生命的尊重、對弱者的同情、對諾言的遵守等等,都是娘信奉的做人準則。
所以,每逢傳統節日,老人家都要跪天跪地跪祖先,以示對自然祖宗先賢的敬畏;農歷的初一、十五,娘必叩拜心中的諸神,嘴里絮叨著一些祈福保平安的碎碎念語;二十四節氣里,娘要適時叩拜日月星辰和大自然的一切生靈,祈愿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大大的生日、忌日,娘更是提前幾天就早早地張羅,買這做那精心計劃著她心里祭拜的事兒,當天把精心準備的大大生前愛吃愛喝的飯菜吃食和熱茶在八仙桌上擺布整齊,然后擦拭遺像、點上香火、跪地叩拜,祈愿大大在天之靈安好,保佑全家平安;她的壽辰日,娘更要跪謝她的爹娘、叩拜自己的屬相兔雕像……
反正,在娘的心里,萬物皆有靈,都時刻在陽界游蕩,皆應受到她的敬畏叩拜,皆能保佑她家人丁興旺、孩子健康平安,所有事兒如意順當。
從戎多年,和娘聚少離多,偶爾返鄉在家也是陪著老人家拉呱嘮家常,搬個馬扎坐在娘跟前聽“那過去的事情”,趕巧碰到特別日子娘行使作揖叩拜之禮,很是驚訝,曾經不能接受,于是在言語表情上都流露出反對的情緒,娘是看出來的,怒斥我對她的不解,一邊說著“我不管你咋看,反正我信,這是老理兒,過去的皇上都祭拜天地日月”,一邊把手高高舉起來象征性地在我屁股上打幾下,以示教育和對抗,此時我知道,我娘倆對這事的彼此不理解是心照不宣的,誰也說服不了誰。也許就是因為我排斥的態度,娘才在大大去世后執意不與我們同住,在老家自己的空間里恪守著融入她生命的禮儀。
我家是孔氏后裔,世代居住在被世人譽為“東方圣城”、“東方耶路撒冷”的名勝之地山東曲阜。眾所知周,曲阜是中華民族始祖先皇古帝的發祥地,殷商故都,周、漢魯國都城,春秋末期著名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儒家學派創始人孔子的故里,那里有先師至圣孔子、亞圣孟子、七十二賢人顏回等古文化名人,素有“孔孟之鄉,禮儀之邦”的美稱。文化氛圍濃,禮節禮儀多是當地特點,更是美德。禮尚往來、以禮待人是當地人道德修養、人品素養的體現,特別注重修行的又多以孔孟人家為甚。所以娘的磕頭禮,源于嫁入孔家后家中長輩言傳身教的榜樣力量感染教化。
娘,名叫岳本榮。解放前出生在離縣城三里地的一個叫五泉莊的小村子,屬兔。身材高、力氣大、脾氣急,干凈利索,思維縝密,獨立要強。因姥爺在縣城里經營布匹生意,家境相對殷實,姊妹七人,她排行最小,爹娘寵愛加上哥哥姐姐們打小讓著慣著她,因此養成了爭強好勝不服輸的性格脾氣,強勢和認為自己都對是她的主要性格特點。
在我的記憶里,她當過女生產隊長、勞動模范、生產標兵,出席過縣一級的勞模表彰大會;一生行善積德好施舍,見不得誰家孩子挨餓受凍,不幫人家一把自己心里好幾天都過不去;愛好豫劇,能唱能品,是票友級的老業余豫劇愛好者,如今還能底氣十足地唱整段大戲,偶爾在村街節日慶典晚會上還能登臺獻唱,尤以《穆桂英掛帥》《對花槍》最愛,著迷河南臺《梨園春》節目,是主持人的粉絲。
為圓老人家到《梨園春》現場聽戲和節目主持人合影的愿望,俺還專程駕車帶著娘去鄭州,找路子搭關系實現夢想。娘有一幫戲迷好友,會定期在家鄉沂河邊涼亭里吹拉彈唱,自娛自樂。
娘自1956年嫁給大大后,就開始夫唱婦隨地遵從“仁義禮智信,恕忠孝悌廉”的儒家思想,也就自然地遵從了我家傳承多年的磕頭禮儀,逐漸知曉了禮節的重要性,形成了自己信奉的理念。
大大也是姊妹七人,在家行二,上有一位患眼疾幾乎失明的奶奶和年邁的父母及大哥,下有倆弟三妹。在解放初期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物資匱乏,糧食短缺,又何況我家人口多、勞力少,更是入不敷出、缺衣少食,加上我大爺17歲外出討飯失聯,多年未歸,大大便擔當起了老大的角色。
娘自然便在家族里履行起長嫂職責,縫洗漿補、挑水做飯,既要侍候幾乎瞎眼的奶奶又要孝敬公婆,還要照料倆個小叔子三個小姑子,帶著大的隨生產隊干活掙工分,輔導小的讀書識字,傳承儒家文化和做人道理。不待俺年幼的叔叔姑姑們長大成人,我們兄妹三人也相繼出生。可以說,娘自嫁做人妻后,便重任在身,在孝敬長輩、扶持姊妹、養育子女、操持家務的辛勞之中艱辛掙扎度日。
娘與大大的婚姻,沿襲了他們那個時代魯西南地區農村普通夫妻最傳統的模式,彼此間既沒有甜言蜜語的告白,也沒有詩情畫意的承諾。但他們在婚后五十多年的日常瑣碎中,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與了然彼此的懂得,他們也曾為各自的強勢賭氣過,為缺吃少穿煩惱過,為居家瑣事爭執過……他們把對彼此的“愛”攪拌在柴米油鹽里,繼而浸潤到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液中,與其說老兩口的婚姻有純真的愛情,不如說那是多年的相濡以沫,把最初的兩情相悅慢慢磨合成了手足親情更為準確。
大大生前極為喜歡喝茶,在他對茶的認知里,總認為沏茶時洗茶后的第二泡為最甘醇的好茶。爺爺奶奶去世后,大大便一定把最好的一杯茶先端給娘。一日三餐里,娘做好的第一碗飯也總是先送到大大面前,緊著大大先吃。家里偶爾有點兒好吃好喝的,娘都是謊稱自己不愛吃,而執意讓給大大享用,即便是一碗現在最常見的白面條。如今大大不在了,每逢家里做了大大愛吃的食物,娘還遵守著這條鐵律,必定要先盛出一碗擺在遺像前與大大對望交流一番:“現在日子好了,想吃啥就可以買啥,你卻沒福氣享受,活該!誰讓你丟下我先走啦。”雖然帶著怨恨的口氣,其實能聽得出對大大無限的思念。
2003年,年邁的二老因幫我和弟弟帶孩子,來北京和我們同住,由于山東人“隔輩親”的觀念,更是格外上心操勞,送完大的上學,忙小的吃喝,還兼顧給我們做飯洗衣,娘忙得不亦樂乎,用時髦的話說就是“累并快樂著”,用娘的話說就是“爺爺奶奶都賤骨頭”,自嘲和自黑的樂觀洋溢出照顧孫輩的快樂。
2007年,75歲的大大胸腹部常會略感不適,除了娘知道這事兒,大大沒跟家里任何人提及,只是自己在不舒服時習慣性揉揉胸腹部,吃幾片健胃消食類的藥。那時我和弟弟天天沉浸在忙碌的工作中,早出晚歸,都很少與二老同吃一頓飯,并沒及時發現大大身體有問題。還是娘敏銳地發現了大大胃不舒服,因為娘經歷過爺爺奶奶患胃癌治病的事兒,她略知這個病有家族史更易得的道理。因為心存忌諱,娘便用“壞病”置換了“胃癌”兩字兒,在催我們哥倆帶大大去醫院檢查那天早晨,娘跟我們說:“如果你爹患的不是壞病,我就給老天爺磕一萬個頭。”我以為娘也就是情急之下說說而已,壓根兒沒把娘的話放在心里。
不幸的是,大大在醫院的全面檢查結果正如娘所料,的確是胃癌晚期。當時,我和弟弟商議一定要瞞住娘,不能讓娘預先承受爹得了“壞病”的心理痛苦,于是我們哥倆就“偽造”了一份病情診斷書給娘看。當娘得知大大得的只是普通的胃潰瘍而非“壞病”時,喜極而泣,雙手合十念叨著謝天謝地謝祖宗恩德的話語,很相信“診斷”結果,也更堅定了好因好報的理念。
為了能及時給大大治療,第二天我們謊稱需要住院治療幾天,帶大大去辦理住院。此時家里就只有娘和不滿10歲的小侄女,誰知老人家卻默默地張羅起來,面對蒼天要磕足一萬個頭以兌現承諾,直磕得頭暈眼花膝蓋滲血,次數不足還不肯罷休。事后侄女告訴我,她哭著求奶奶:“奶奶,您象征性地磕幾個就行了,沒誰真給您計數兒的。”娘的一生都在秉承一個老理兒做人做事,即“人在做,天在看,凡事兒不能指望別人監督,自己說過的話要作數”。
娘的虔誠與執著,令我無奈的同時,更多的是心疼,是那種帶有恐懼的揪揪的疼:心疼娘無奈之下的祈愿,心疼娘不顧疲憊,虔誠磕頭的決心毅力,就算身強力壯的我磕一萬個頭,也會筋疲力盡啊!更何況娘是一位70多歲的老人。我無法估量,娘磕一萬頭的執著里,究竟包含了她對大大怎樣的深愛,我只知道,爹已經得了不可逆轉的重癥,必須讓娘身心安好,不能再為此操心費力,要和我們合力撐起這個家。
從此,我再也不忍心根除娘心中固有的精神支柱,我似乎讀懂了娘,也理解了娘的所作所為,于是便默許了她由著性子來。畢竟,儒家崇尚的“孝順”中一半為“順”。如今物質豐富,“順”更重要更合老人心意。就連我那95后的侄女都被奶奶的行為深深感動了,懂事的侄女給我說,希望奶奶的虔誠能打敗“癌癥君”。
祈愿很美好,現實很殘酷。2008年4月,大大永遠離開了我們。
大大走后,怕娘一個人的日子太孤獨,我和弟弟都勸說娘到北京隨我們一起居住,但娘說我們是“忙大事兒、忙正事兒的國家人兒”,不便讓我們分心。她執意要留在老家,我們拗不過老人,也只好依了她的想法。感謝老家政府的棚戶區改造惠民政策和照顧,讓娘得以用故居的老宅院置換了兩套回遷房,極大地改善了居住條件,而且與妹妹對門而居,這樣既能方便妹妹一家照顧娘,又不影響娘安享磕頭禮的自由,實現了頤養晚年的愿望,但這樣就是要多辛苦妹夫妹妹兩口子了。
我雖然無法做到完全接受娘的磕頭禮,但卻越來越能換位思考,站在一個孤獨老者的維度去解讀娘的虔誠:娘或許只是把融入生命初始的磕頭禮,當成現代人的微笑、鞠躬、敬禮而已,那是她內心固守的一種敬畏禮儀,是她一心向善,崇尚美好的表述方式,無關乎迷信與否。
壬寅虎年春節回家,看著娘在除夕之夜的各種叩拜,心疼之余,我竟然有那么一刻恍惚漸入到了娘的靈魂深處,看到了娘內心對天地日月、對世間萬物、對祖宗先人、對已故夫君等人和物的無尚敬畏,她是用虔誠的跪拜磕頭來與她所敬畏的一切隔空對話、傾情交流,讓自己與跪拜的對象同頻共振相融相交。如此,她孤獨的晚年時光便喧囂熱鬧了起來,她所祭拜的載體便鮮活靈動地閃現在她的眼前……娘在叩拜中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限制,釋放了孤獨與思念,令自己的內心寧靜,在穿越時空的對話里,讓自己的日子變得豐盈充實。
大地回春,面對窗外萬物復蘇的大自然,愜意間心生敬畏,腦海里浮現出娘磕頭的畫面,一時間特別想表達感謝大地、感恩親人的意愿,真想像娘那樣行個磕頭禮。但理智告訴我,行禮不在乎形式,只在乎心聲,于是我默默地舉起了右手對著窗外行了個標準的長長的軍禮:祈愿祖國早日戰勝疫情,風調雨順,五谷豐登,龍騰虎躍,國安家好。
壬寅虎年初春于北京
作者:春秋儒客
(圖片來源于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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