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選自《丘吉爾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第II卷，下），欒偉霞 等譯，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19頁。

我們深知，如今只有贏得制空權才能讓我們擺脫失敗的命運。德國人也已經意識到要想成功入侵不列顛，他們就必須獲得英吉利海峽以及我國南部沿海預設登陸點的制空權，否則在英國的空中打擊下，德國根本無法建設登陸行動所用的港口、集結運輸船只、進行航道掃雷工作以及布設新雷區。因為只有完全掌握相關航道和登陸海岸的制空權，德國才能安然渡過英吉利海峽，并在預定地點登陸，這是登陸行動的先決條件。所以德國能否贏得不列顛之戰，關鍵在于能否完全摧毀英國皇家空軍以及倫敦與海岸之間的機場。據我們所知，希特勒在7月31日曾對海軍上將雷德爾說：“如果八天的激烈空戰之后，我國空軍仍然未能重創敵人的空軍、港口和海軍的話，登陸英國的作戰行動便只能推遲到1941年5月了。”對話中提及的八天激烈空戰正是當前我們要打的這場戰爭。

對于接下來的這場較量，我未曾感到絲毫畏懼。1940年6月4日，我曾對議會說：“榮耀一時的法國陸軍，僅在幾千輛裝甲車的沖擊下，就已潰不成軍，一敗涂地。難道我們會重蹈他們的覆轍嗎？我相信只要我們的數千名空軍將士充分發揮自己的技術和經驗，萬眾一心，勢必能守衛人類文明的崇高事業。”我也曾在6月9日告訴史末資元帥：“擺在我們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讓希特勒放馬過來，然后在交鋒中摧毀他的空軍力量。”如今，這個時機已經到來了。

眾所周知，不列顛之戰中英德兩國空軍進行了多次較量，在多部優秀作品中均有記載。大家所熟知的1941年和1943年主要事件，在空軍上將道丁的函電以及空軍部第156號小冊子中都有詳細的介紹。通過這些戰爭實錄，我們也看到了德軍最高統帥部當時的一些想法以及他們在戰斗的各個階段內部的反應。而且從中可以看出，德國人在某些主要戰斗中的損失遠比我們當時所估計的要少得多，雙方的官方報告顯然都夸大了對方的損失。但是這場關乎英國存亡和世界自由的著名戰爭，在主要特色和實際歷程方面卻是無可爭議的。

法蘭西戰役，德國空軍傾巢而出，精疲力竭。因此，和經歷了挪威戰役的德國海軍一樣，它也需要幾個星期或幾個月的休整。其實，這段間歇對我們而言，也十分有利。因為我們所有的戰斗機中隊，除三個中隊以外，均先后參加過歐洲大陸的戰斗。希特勒萬萬沒想到，法國潰敗以后，不列顛仍然拒絕接受和平建議。他和貝當元帥、魏剛以及許多其他法國將軍和政治家一樣，不僅無法理解一個島國獨具的資源優勢，而且低估了我們的意志力。自慕尼黑陰謀之后，在戰爭的道路上，我們雖長途跋涉，歷盡艱辛，但也收獲頗豐。6月間，希特勒逐漸看清新的局勢，德國空軍也恢復了戰斗力，并重新部署了新任務。不言而喻，新任務即是希特勒必須進攻并征服英國，否則他將要面臨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以及由此產生的難以預測的危險與困難。德國在空戰中取得勝利并使英國停止抵抗始終是有可能實現的。至于對英國停止抵抗后的實際侵犯，即使切實可行，也大可不必，因為沒有必要去徹底征服一個已經戰敗的國家。

從6月到7月初，德國空軍恢復了戰斗力，并進行了重新整編，部署在法國和比利時的所有機場，準備隨時進行突襲。此外，通過事先偵察和試探性襲擊，德國對將要遇到的抵抗強度與規模進行了預測。事實上，德軍首次猛攻是在7月10日，因此人們也通常把這一天作為空戰開始的日子。另外兩個關鍵日期分別是同年的8月15日和9月15日。

德國的進攻分為彼此銜接而又相互重疊的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從7月10日到8月18日，德軍不僅對位于英吉利海峽的護航艦隊進行騷擾，還突襲了從多佛爾到普利茅斯之間的南部港口，意圖試探我國空軍實力，并誘其出戰，將之消耗殆盡；與此同時，那些被設立為入侵目標的沿海城鎮，也被一并破壞。第二階段：從8月24日到9月27日，德軍意欲通過持續猛烈地轟炸，消滅皇家空軍及相關作戰設施，進而長驅直入，直取倫敦。而首都與海岸之間的聯系，亦可借此切斷。但是在戈林司令看來，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樣做還可以收獲更大的成效，那就是讓倫敦——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陷入混亂和癱瘓，使英國政府和人民感到恐慌，從而屈從于德國的擺布。德國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好，無論海軍還是陸軍都一心希望結果如戈林所料。

但是隨著戰爭的發展，他們非但沒能消滅皇家空軍，而且為了毀滅倫敦，甚至對迫切需要執行的“海獅”計劃也無暇顧及。于是，由于缺少最重要的制空權，入侵英國的計劃只得無限期推遲。在失望中，戰事進入了第三階段，即最后一個階段。德國在晝間空戰中獲得勝利的希望已然幻滅，我國皇家空軍卻依然士氣高漲，令他們頭痛不已。戈林惱羞成怒，于是自 10月份起，他便不分青紅皂白地對倫敦以及各工業生產中心實施狂轟濫炸。

就戰斗機質量而言，英德雙方不分伯仲。德國戰斗機的速度較快，爬升迅速；我國的戰斗機則較為靈活，武器裝備更強。作為征服了波蘭、挪威、荷蘭、比利時、盧森堡以及法蘭西天空的勝利者，德國飛行員對其數量優勢了然于心；而我國飛行員引以為傲的，是個人無可比擬的信心，以及面臨極端困境時，不列顛民族堅定不移的決心。德國深知自身所擁有的戰略優勢至關重要，并懂得巧妙地加以利用：他們把空軍部署在各個國家，分布極廣，由此可以集中強大的力量，利用佯攻、聲東擊西，展開突襲。但是，與在法國和比利時曾遭遇的惡劣環境相比，德軍在海峽上空遇到了更為激烈的反擊。

起初德軍可能低估了在海峽上空作戰和飛越海峽作戰的危險。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他們試圖展開有效的海上救援。在7月和8月，每當空戰爆發，幾架涂有紅十字標志的德國運輸機就會出現在海峽上空，力圖營救那些被我方擊落的飛行員，并期待他們能重新加入戰斗，繼續轟炸我們的平民，對此我們決不允許。因此只要可能，我們就親自去打撈這些落入水中的德國飛行員，讓他們成為我們的戰俘。根據戰時內閣的命令，德國的救護機不是迫降就是被我軍擊毀。這使救護機上的德國飛行員和醫生感到震驚，他們提出抗議，聲稱這種行為違反了日內瓦公約。我們的回應是：日內瓦公約從未提及過此類特殊情況，而且公約簽訂時，也未曾預料到會發生這種形式的戰爭。只要是有利于自己，德國人便會毫不在乎地違反所有的條約、戰時法規和莊嚴的協定，因此他們根本沒有資格抱怨。很快，德軍放棄了對其飛行員的營救，因而我們啟用小型船只，負責雙方飛行員的海上救護工作。然而，德國人一旦發現營救船只，就會向他們開火。

截至8月，德國空軍共集結了作戰飛機兩千六百六十九架，其中俯沖轟炸機三百四十六架，戰斗機九百三十三架，重型戰斗機三百七十五架，以及其他轟炸機一千零一十五架。8月5日，希特勒下達第17號元首指令：通過空戰全面進攻英國。然而，戈林從未將“海獅”計劃放在眼里，而是一門心思集中在“絕對”空戰上。他后來對作戰計劃的胡亂更改，使德國海軍參謀部大惑不解。德國海軍參謀部認為，摧毀皇家空軍和飛機工業，只不過是達到目的——打敗英國——的一種手段。因此，這一任務完成后，空戰便應轉向攻擊我國的軍艦和船舶。對于戈林把海軍的目標排在次要位置，他們深感遺憾，也為“海獅”計劃的一再拖延而感到苦惱。8月6日，他們向最高統帥部報告：由于英國空軍的不斷威脅，在英吉利海峽敷設水雷的準備工作難以推進。8月10日，海軍參謀部的作戰日記寫道：

由于天氣惡劣，空軍停止活動，“海獅”作戰計劃的各項準備，尤其是水雷的敷設工作深受影響。海軍參謀部不知其原因，但空軍的確已經錯過了近期有利天氣所提供的良機……

7月和8月初，英德雙方在肯特海角和海峽沿岸的上空，接連不斷地展開了激烈的空戰。戈林和他專業的顧問團認為，這場南部空戰必然已經引誘了我軍所有的戰斗機中隊出動，因此他們決定對瓦士灣以北的各工業城市進行一次晝間轟炸。由于德國的一流戰斗機--“Me-109”式戰斗機航程太短，遠不能滿足作戰需求，德軍只得冒險選用“Me-110”式戰斗機來掩護轟炸機。這種戰斗機雖然航程合適，但是性能較差，而目前決定成敗的正是性能。盡管如此，他們仍然認為這不失為明智之舉，值得冒險一試。

于是，在四十架“Me110”式戰斗機掩護下，大約一百架德國轟炸機在8月15日對泰恩河地區進行了轟炸。由于誤以為我國空軍當時齊聚南部德軍不惜出動了八百多架飛機進行突襲，以牽制南部兵力。然而，道丁上將早已料到這種危險，他對戰斗機部隊部署的正確性也在此得以充分顯現。事實上，七個“旋風”式或“噴火”式戰斗機中隊早已撤離南方激烈的戰場他們在暫時休整的同時，還承擔了保衛北方的任務。這些戰機雖已遭受重創，飛行員卻依然不愿離開戰場，他們還謙恭地表示自己一點兒也不累。現在，他們遇到了沒有料到的好事。當入侵的敵機飛過北部海岸時，這些戰斗機中隊恰好有條件給它們迎頭痛擊。三十架德國飛機被擊落，其中大部分是中型轟炸機(“亨克爾111”式，每架飛機上有四名訓練有素的士兵)，而我方只有兩名飛行員受傷。至于空軍上將道丁，值得高度贊賞的是他在空戰指揮方面的遠見卓識，而更令人嘆服的，是他的審慎行事和對敵軍強大力量的精確估計。在南方，你死我活的戰斗持續了數周。在此期間，道丁上將竟然在北方成功保留了一支戰斗機部隊。他的為將之道應看作是通曉戰爭藝術的典范。從此以后，沒有一流的戰斗機護部航，德國再也不敢進行晝間轟炸了。自那時起，瓦士灣以北地區在白天都平安無事。

8月15日的空戰，是不列顛之戰期間德軍對英國發動的一場最大規模的空戰；在長達五百英里的戰線上，共進行了五次重要戰斗。這的確是至關重要的一天。在南方，我們所有的二十二個戰斗機中隊全部出動，許多中隊一天出擊兩次，有的甚至出擊三次；連同北方的損失在內，德方共損失飛機七十六架，而我方是三十四架。這無疑是德國空軍的一次慘敗。

德國的空軍將領們在統計這次失敗的結果時，必定是痛心疾首，因為這次慘敗預示了德軍的厄運。但德國空軍仍然把集結著無數碼頭和船舶的倫敦港作為他們的襲擊目標，因為不需任何精確度，就可對倫敦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進行轟炸打擊。

我急切地需要對德國的損失作一個精準的估計。雖然我們的飛行員做事嚴謹且認真負責，但由于經常在高空作戰，他們很難確切知道自己究竟擊落了多少架敵機。或者，同一架敵機有很多人聲稱是自己擊落的，導致數據重復不夠精確。

到8月20日，我能夠向議會這樣報告：

雖然敵軍在數量上遠超我們，但是在新飛機的產量上他們已被我軍 大幅度反超。 更何況，美國的飛機支援也才剛剛開始。 經過這幾場戰斗 之后，我軍轟炸機和戰斗機的實力增強。 因此，我們有信心能夠將空戰繼續打下去，只要敵人愿意，打多久我們都奉陪。 事實上，空戰持續時間越久，我們就能越迅速地與敵軍在空中打成平手，進而在實力上反超他們。 可以說，戰爭的勝負絕大程度上取決于空戰的結果。

直到8月底，戈林對空戰一直都很有信心。他和顧問團堅信，經過這幾次戰斗，英國的地面設施、飛機工業以及皇家空軍的戰斗力已遭到了他們的嚴重破壞。據他們估計，自8月8日起，英國共損失飛機一千一百一十五架，而德國只損失了四百六十七架。由此可見，對于戰果，雙方當然都會樂觀估計，而德軍的虛報也是為了他們的領導人著想。9月份天氣晴朗，對空戰十分有利，德國空軍希望能取得決定性戰果。于是，倫敦周圍的機場設施首先遭受了猛烈襲擊。6日夜間，六十八架飛機空襲倫敦；緊接著，德國又在7日出動三百架飛機進行了第一次大規模空襲。接下來的幾天里，首都上空激戰不斷，我們的高射炮使用量整整增加了一倍。由于過多估計了我方損失，德國空軍依然滿懷信心。但是現在我們知道真相并非如此，德國人當時對其自身利益和職責深感擔憂。德國海軍參謀部在9月10日的戰爭日記里寫道：

迄今為止，還未有任何跡象表明我們贏得了英格蘭南部和海峽地區的空戰，而這一點對局勢的進一步判斷至關重要。我方的初期空襲的確卓有成效：英國戰斗機隊的防御能力遭到嚴重削弱，使得我國戰斗機在與英國交戰時優勢明顯。然而……海軍參謀部向最高統帥部指出，掌握海峽地區的絕對制空權和消滅集結在德國海軍及輔助船只上空的英國空軍，是繼續進攻的必要前提。然而，這一前提條件，我們仍未實現。如果空軍能夠減少對倫敦的襲擊，加強對樸次茅斯和多佛爾及附近軍港的攻擊，可能會更符合“海獅”作戰計劃的預定步驟……

然而此時，希特勒卻聽信了戈林的話，認為對倫敦的空襲才是戰爭的關鍵，并且具有決定性意義，對此海軍參謀部不敢向最高統帥部申訴，卻又一直惴惴不安。于是，在12日他們得出了以下悲觀的結論：

這次空戰是以“絕對空戰”的形式展開，既沒有滿足當前海上作戰的需求，也超出作戰計劃的范圍。從當時的戰事看，空戰對于“海獅”作戰計劃的準備工作毫無益處。更糟糕的是，我國空軍從未將英國皇家海軍放在眼里，致使如今他們在英吉利海峽中幾乎暢行無阻，這對我國的渡海運輸來講，無疑是危險至極的。因此，正如我們一再向最高統帥部解釋的那樣，敷設水雷區是防御英國皇家海軍的主要方法，但并非掩護航運的可靠手段。事實上，就目前而言，激烈的空戰無助于“海獅”計劃的實施。因此，無論是從作戰方面還是軍事方面來看，其可行性都還有待商榷。

9月11日，我在廣播中向大家描述了當時的場景：

每當天氣適宜，在戰斗機的掩護下，一批批德國轟炸機，每次往往是三四百架，開始涌向英國，尤其是肯特海角，企圖在白天對軍事目標及其他目標進行襲擊。但是，敵機幾乎總會遭到我國戰斗機中隊的迎頭痛擊，慘敗而歸。他們的損失與我方的損失相比，平均飛機損失是三比一，飛行員是六比一。

德國為贏得英格蘭晝間制空權所做的努力，是整個戰爭的關鍵所在。顯然，到目前為止，德國并未如愿，而且為此付出了天大的代價，而我們卻因此變得更加強大，實力遠比7月份激戰剛開始的時候要強得多。無須懷疑的是，希特勒先生正在飛速地消耗他的戰斗機部隊。這樣的情況再持續幾周，德國至關重要的空軍力量就會消耗殆盡，甚至完全毀滅。這對我們十分有利。

另一方面，在沒有掌握制空權的情況下入侵英國，對希特勒來講，是一種非常冒險的舉動。盡管如此，他大規模的入侵準備工作還在持續推進：幾百艘自航駁船正沿著歐洲海岸南下，從德國和荷蘭的港口駛向法國北部的港口，從敦刻爾克到布雷斯特，越過布雷斯特到比斯開灣的法國港口，隨時待命。

此外，法國戰敗后，德國在其沿海地區新建了炮臺。幾十支商船護航隊在新炮臺的掩護下，小心翼翼地輾轉于各個港口，最終經由多佛爾海峽到達英吉利海峽。從德國的漢堡到法國的布雷斯特，包括德國、荷蘭、比利時以及法國的各個港口，均已集結了為數可觀的船舶。最后，德軍還做了其他準備，打算從挪威的港口運送一支入侵部隊。

鱗次櫛比的艦艇與駁船背后，是數量龐大的德國軍隊。他們時刻待命，準備登船，開啟一次危險至極且毫無把握的渡海航行。我們無從得知他們何時會來，甚至不確定他們是否會來。但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事實是：德國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周密的準備，將向英國發動全面入侵，甚至當下可能已經單獨對英格蘭、蘇格蘭或者愛爾蘭，又或是同時對這三個島發起了進攻。

倘若德國真的試圖入侵，那應該不會拖延太久。天氣隨時可能變糟，而且那些集結的船只也很難無限期地等在那里。因為他們不僅每晚都會遭受我方轟炸機的轟炸，也時常被港口外待命的戰艦炮擊。

因此，我們必須把下一周前后看作英國歷史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時期。它與當年西班牙無敵艦隊逼近英吉利海峽時，德雷克快要打完一場木球的時候不相上下，也可以和納爾遜在布洛涅為我們抵擋拿破侖大軍的危急時刻相提并論。所有這些，我們都已在歷史書上讀過；但當前正在進行的這場戰斗，其規模之大，對未來的人類生活及世界文明的影響之深，都遠非過去那些勇敢的日子所能比擬的。

從8月24日到9月6日，德國戰斗機部隊出師不利。在這些生死攸關的日子里，德國人不斷對英格蘭南部和東南部的機場發動大規模空襲。他們迫不及待地進攻倫敦，以期摧毀我方戰斗機的晝間防御能力。但是，對我們而言，保證這些機場正常運轉，戰斗機能順利從機場起飛，遠比保衛倫敦免遭恐怖轟炸更重要。在英德兩國空軍這場你死我活的戰斗中，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時期。對于這場戰斗，我們所關注的不是保衛倫敦或其他任何地方，而是誰會成為這場空戰的最終贏家。當時駐扎在斯坦莫爾的空戰司令部，尤其是駐扎在阿克斯布里奇的第十一戰斗機大隊的指揮部，十分焦灼不安，因為該大隊的五個前沿機場和六個戰區機場都遭到了嚴重破壞。地處肯特海岸的曼斯頓機場和利姆機場甚至接連幾天不能供戰斗機使用。地處倫敦以南的比金山戰區機場的戰況也異常慘烈，整整一周只能供一個戰斗機中隊正常運轉。

如果敵人持續對其鄰近的戰區機場發動猛烈攻擊，破壞機場的作戰指揮系統，切斷機場之間的通訊聯系，那么可能會導致空戰司令部整個精細復雜的體系土崩瓦解。這不僅意味著倫敦將遭受摧殘，也代表著我們將失去這一關鍵地區的絕對制空權。正如您在本書附錄（1）的備忘錄中將看到的，那時，有人帶我參觀了其中的幾個戰區機場，特別是曼斯頓機場（在8月28日）和距離我的住所不遠的比金山機場。它們簡直被炸得亂七八糟，跑道上到處是彈坑，的確無法使用。因此，1940年9月7日，當空戰司令部覺察到德國的空襲目標已轉向倫敦時，斷定敵人已經改變計劃，這才如釋重負。不過，戈林的確應當堅持轟炸我們的機場，因為當時我國整個空軍的戰斗力完全依賴于這些機場之間的組織和配合。在這場戰斗中，他不僅拋棄了戰爭的基本準則，更背叛了一直以來為大家所公認的人道主義原則，最終犯下了這個愚蠢至極的錯誤。

在這個階段（即自8月24日至9月6日），整個空戰司令部損失慘重。兩周的時間里，共有一百零三名飛行員犧牲，一百二十八名飛行員受重傷，四百六十六架“噴火”式和“旋風”式戰斗機被擊毀或嚴重受損。兩周前，我軍共有飛行員一千余人，如今竟損失了近四分之一。為填補空缺，空戰司令部只得從各訓練單位抽調二百六十名新手。他們滿腔熱忱，但經驗不足，很多人甚至還未學完全部的飛行課程。9月7日以后，德國空軍連續十天向倫敦發起夜間突襲，碼頭和鐵路樞紐紛紛被炸，許多居民被炸死或炸傷。但實際上，夜間突襲恰好給了我們一個可以在白天稍作喘息的機會，而這正是當時我們所迫切需要的。

我們應當把9月15日看作不列顛之戰的高潮。繼14日的兩次猛烈空襲后，德國空軍于15日再次集中最強火力對倫敦進行晝間空襲。

這是一次決定性的戰斗，而且與滑鐵盧之戰一樣，也是在星期天。那天我剛好在契克斯。此前，為了親眼觀摩空戰指揮現場，我曾去過幾次第十一戰斗機大隊的指揮部，但那幾次什么事情都沒發生。不過，今天的天氣似乎對敵人有利，出于擔心，我便驅車前往阿克斯布里奇，再次來到大隊指揮部。第十一戰斗機大隊管轄的戰斗機中隊有二十五個之多，負責的地區包括艾塞克斯、肯特、蘇塞克斯、漢普郡以及所有經過這些地方通往倫敦的道路。其命運關乎整個戰爭的走向。如今，空軍少將帕克負責指揮這個戰斗機大隊已有六個月。自敦刻爾克大撤退之后，所有英格蘭南部的晝間戰斗皆由他指揮，因為他對戰爭的部署近乎完美，而且總能將所有的裝備發揮到極致。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我和妻子來到了距離地面五十英尺的地下防彈指揮室。這是戰前在道丁上將的建議和監督之下，由空軍部一手設計并建造而成的。倘若沒有這種地下指揮中心和電話通信系統，“旋風”式和“噴火’式戰斗機的優越性能將無法發揮。這些不朽的功績應歸于全體相關人員。當時，駐扎在英格蘭南部的是第二戰斗機大隊的指揮部及其附屬的六個戰斗機指揮中心。正如前文所提到的，它們都身負重任。雖然位于斯坦莫爾的空戰司令部代表最高統帥部行使職權，但是它明智地將戰斗機中隊的實際指揮權轉交給第十一戰斗機大隊，而該大隊又通過在各郡駐扎的戰斗機指揮中心控制各個中隊。

大隊作戰指揮室宛若一座小劇院，共兩層，長寬約六十英尺。我們坐在樓上的特別包廂，在我們的下方是一張大型地圖展示臺，展示臺的周圍大概有二十名訓練有素的年輕軍官以及他們的電話助手。在我們對面，原本應當懸掛劇院帷幕的墻壁被一塊巨型黑板覆蓋。黑板共分為六個裝有指示燈的縱格，分別代表六個戰斗機指揮中心，這些指揮中心的每個戰斗機中隊都有自己的小格，格子之間用橫線劃開。這樣，從下往上數，第一排指示燈亮起時，表示這些中隊“隨時待命”，命令下達的兩分鐘內就可以起飛；第二排指示燈亮起時，表示這些中隊“準備就緒”，五分鐘內可以起飛；第三排指示燈亮起表示“正在準備”，二十分鐘內可以起飛；第四排指示燈亮起則表示“已經起飛”；再往上一排指示燈亮起表示這些中隊“已經發現敵機”；第六排，即那些紅色指示燈亮起表示這些中隊“正在戰斗”；而頂排的指示燈亮起則表示他們“正在返航”。在我們的左手邊，是一個玻璃包廂，有四五名軍官負責分析、判斷我方從對空監視員收到的情報。而此時此刻，負責我方對空監視工作的男女老少共計五萬多人。當時雷達的使用尚處于初期階段，但每當敵機靠近我國海岸時，它便可以及時發出警報。而敵機飛臨我國領空的各種情報，則主要由那些攜帶著望遠鏡和報話機的對空監視員提供。因此，每場戰斗中，指揮部都要收到好幾千份情報。事實上，在這個地下指揮部的其他地方，有多個包廂里擠滿了經驗豐富的人，他們迅速地將收到的情報加以甄別，并隨時將結果傳給樓下展示臺周圍的繪圖員以及玻璃包廂內負責指揮的軍官。

在我們的右手邊，是陸軍軍官的玻璃包廂，這里主要負責報告我軍高射炮部隊的作戰情況。當時，隸屬空戰司令部高射炮部隊的軍官有二百名。在夜間，對于高射炮部隊極其重要的一點是：絕對不能向我軍戰斗機與敵機近身纏斗的那些空域開炮。對于這個指揮系統的大致輪廓，我并非一無所知。在此戰爆發的前一年，我到斯坦莫爾拜訪過道丁上將，那時他曾向我一一講解過。這個指揮系統在不斷的作戰中成型并不斷完善，如今各部門相互配合，形成了最完備的、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作戰機器。

當我們一起走下樓時，帕克說道：“我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什么狀況，目前還平靜無事。”然而一刻鐘以后，繪圖員開始來回走動。據報告，“四十多架”敵機正從迪埃普地區的德軍機場飛來。各個中隊“隨時待命”，第一排指示燈隨之亮起。“二十多架”“四十多架”的信號也隨后傳來。顯然，一場激烈的空戰在十分鐘之內就會打響，敵我雙方的飛機正陸續布滿整個天空。

信號接連傳來：“四十多架”“六十多架”，有一次甚至是“八十多架”。我們下方的那張展示臺上，坐標每分鐘都根據敵機飛行的不同路線來移動標明所有入侵敵機的行動；在我們對面的黑板上，接連亮起的指示燈表明：除了處于“準備就緒”的四五個中隊，我軍其他戰斗機中隊均已順利升空。這一次至關重要的空戰，從第一次交戰開始算起，持續了才不過一個小時。因此，敵人有充足的兵力再次發動幾波進攻。而我軍的戰斗機中隊，由于全力搶占高空，必須在七十或八十分鐘后補充燃料，或者在作戰五分鐘后降落以補充彈藥。如果在戰斗機補充燃料或彈藥之際，敵人發動新一波進攻，屆時我軍將無法阻擋。有些戰斗機可能會在地面被直接擊毀。因此，指揮戰斗機中隊作戰時，首先要注意的重要事項就是，晝間作戰時，絕對不能讓多架飛機同時在地面補充燃料或彈藥。

不久后，紅燈亮起，這表明我軍大部分戰斗機中隊已經加入戰斗。樓下忙碌的繪圖員正根據瞬息萬變的戰況來回推動坐標圓盤，以展現當前的局勢。緊張的氣氛讓人不得不壓低嗓門小聲講話。空軍少將帕克下達了他對戰斗機部隊的總指示，并由樓上特別包廂中的一位年輕軍官將其轉化成詳細的命令，傳達給各戰斗機中隊。其實，那天我剛好坐在這位年輕軍官身旁，但我真正知道他的名字是在幾年之后。他名叫威洛比·德·布魯克。（再次見面是在1947年，當時我受賽馬俱樂部邀請觀看德比賽馬會，而他恰好是俱樂部的一名主管。對于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感到十分驚奇。）此時，他正根據地圖展示臺上出現的最新情報，命令個別中隊起飛巡邏。帕克本人則在其身后踱來踱去，警惕地觀察這場戰斗的每一個動態，并時刻監督這位年輕的執行軍官是否做得正確。他只是偶爾下達一些決定性的指令，無非是對某個受到威脅的地區進行增援。轉眼間，我軍第十一戰斗機大隊所有的戰斗機中隊均已投入戰斗，有些甚至已經開始飛回補充燃料了。下面一排指示燈熄滅了，這意味著留作后備的中隊，一個也沒剩，所有的戰斗機都在空中作戰。就在這時，帕克打電話給駐扎在斯坦莫爾的道丁上將，要求從第十二戰斗機大隊抽調三個中隊暫時由他指揮，以防戰斗機中隊正在補充彈藥或燃料時，敵人再次發動大規模襲擊。道丁立刻應允。當時特別需要這三個中隊來保護倫敦以及我軍的戰斗機機場，因為第十一大隊早已竭盡全力。

那位年輕的軍官繼續根據大隊司令官的總指示發布命令，例行公事一般，聲音平靜低沉，沒有任何起伏。三個增援的中隊也很快加入了戰斗。帕克依然站那位年輕軍官的背后，而我卻漸漸察覺到他的不安。到目前為止，我一直是默默地觀戰，于是此時我開口向他詢問：“我們還有其他后備中隊嗎？”“一個也沒有。”帕克回答道。他在事后所寫的一篇文章中曾這樣描述：我聽到這句話時“表情凝重”。這確實很有可能。如果我軍飛機在地面上補充燃料時，再一次受到“四十多架”或“五十多架”敵機襲擊，我們的損失將會多么慘重！這種情況發生的概率如此之大，而我們的勝算非常之小，真是危險至極!

五分鐘之后，我軍大部分中隊都已飛回地面補充燃料。而我軍力量有限，時常無法給予它們空中掩護。后來，地圖展示臺上的坐標圓盤不斷移動，表明德國轟炸機和戰斗機正不斷地向東飛行。也就是說，敵機飛回去了，而且沒有發動新的襲擊!又過了十分鐘，戰斗就結束了。我們登上樓梯，重返地面，剛一走出來，“解除警報”的信號便響起了。

“首相，您能親自觀看這場空戰，我們感到十分高興。”帕克說道，“當然，最后二十分鐘，情報來得過于猛烈，致使我們應接不暇。由此您也可以看出我們當前戰斗力的局限性，事實上，今天的戰斗所需已遠遠超出其極限。”我問他們是否已經接到相關的戰果報告，并表示這次擊退敵人進攻的空戰打得非常好。帕克回答說，我軍截擊的敵機不如他所希望的那樣多，因此結果他并不滿意。敵機顯然多處突破了我們的防線。據報告，當時大批的德國轟炸機及其護航戰斗機進入了倫敦上空，其中有十多架敵機被成功擊落。但當時我在地下室，無法準確了解戰果、破壞或損失的相關情況。

下午4時30分我才回到契克斯，然后就立刻上床睡午覺。由于觀摩了第十一戰斗機大隊的整個作戰過程，我感到筋疲力盡，所以一覺睡到晚上8點鐘。當我按鈴的時候，我的私人秘書約翰·馬丁推門而入，拿著世界各地的晚間消息向我匯報。全是壞消息：不是這里出了差錯，就是那里誤了時機；或是說某某的答復不能令人滿意，又或是大西洋有多艘船只被擊沉。“但是”，馬丁在結束他的匯報時特別補充道，“這一切都由空戰補償了。我軍共擊落敵機一百八十三架，而損失還不到四十架”。

雖然戰后的資料表明敵人在那天的損失僅為五十六架，但9月15日仍不失為不列顛之戰的關鍵日。當天晚上，我軍的轟炸機部隊大規模地襲擊了從法國布洛涅到比利時安特衛普的各港口的船舶，其中安特衛普遭受的損失最為嚴重。就目前所知，希特勒干1940年9月17日決定無限期地推遲“海獅”作戰計劃；直到同年10月12日才明確表示：正式把入侵計劃推遲到第二年春天。等到1941年7月，希特勒又再度把它推遲到了1942年春天，因為在希特勒看來，“到那時對蘇戰爭應該已經結束了”。這是一個美妙但徒勞的幻想。1942年2月13日，德國海軍上將雷德爾為“海獅”作戰計劃最后一次謁見希特勒，并成功說服他將整個計劃完全“擱置”。“海獅”作戰計劃就此夭折，9月15日可以看作是它的斷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