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康里的幽靈
作者|紅線xs
原創首發|藍字計劃
凌晨五點,是龍華富士康一天中第一個交班時刻。
天光依然被湮得嚴絲合縫,只有路燈連綿不斷地提供光源。一小股一小股人流從黑暗里冒出來,移動到主路上形成浩浩蕩蕩的河流,再與從正門而入的另一股交匯。他們臉上的神情因為睡眠不足而顯得麻木茫然,像深海里兩隊無聲交錯的魚群。
偶爾有三兩熟人靠近一平米的范圍,不得不打個招呼:
“這個月加班加了多少?”
“二十多個小時吧,還沒加滿。”
聲線壓得低低的,仿佛怕吵醒自己。有下班的人走累了,干脆停下來,坐在馬路牙子上抽一根煙,也不說話,只眼神隨著人流轉動。
富士康的夜晚
舊真有一輛二手自行車,每次交班的時候他就騎著車,穿過半個廠區,去北門外吃一碗面。與此同時,他會把手機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偷偷打開相機,拍下眼前的場景,再經過剪輯,配文,上傳到B站。
舊真在“來了就是深圳人”的深圳城里生活了十二年,其中有十年是在富士康的車間里度過,但他始終覺得自己像一個局外人。
不加班、不升職、不買房、不結婚,永遠游離在社會時鐘之外。
2018年,他開始拍視頻。講電影、流水線、富士康和龍華,偶爾送送外賣,做幾天日結工,甚至去講開放麥,賺幾個錢的同時也是為視頻積累素材。
“富士康往事”系列走紅之后,35歲的舊真多了個新頭銜——“富士康王家衛”。他不肯對外透露本名,有媒體拜訪他的時候會調侃著稱呼一句“王家衛老師”,但他本人并不太滿意這個稱號,
“總覺得是對王家衛的一種侮辱。”
學生時代舊真喜歡電影,但世紀初的華北農村也沒有電影院,看片還是用的光碟,就連萬青也要再等幾年才會決定買一把假槍,殺死那個石家莊人。
他那時住宿舍,在網吧看完《東邪西毒》,回頭就請求班主任幫著印了一本的臺詞,翻來覆去背得滾瓜爛熟。
大學因為學費便宜和好就業,他去了武漢郊區一所專科學校念了機械制造,畢業那年被一輛大巴車拉來龍華富士康,在流水線上一直待到就是十年,身邊的人來了又走,永遠有新面孔。
富士康門口,大巴車載著人來來往往
兩年前,舊真終于下定決心離開,也是那時他才發現,有一大批像他一樣要逃離富士康的人,但最后要么逃不掉,要么再回到富士康來。
他覺得富士康就像“肖申克的監獄”一樣,自己花了十年才挖出了一條越獄通道。但有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像那個老頭,總想著有朝一日再回去。
今年三月,他預備去佛山一個粉絲的家具廠待一段時間,但他不打算退掉離龍華富士康直線距離不足500米的共和新村里的那間房子,他知道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富士康現在對我來說就屬于一個復活點。”
在龍華,四處都能看到一些大幅標語,上面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著:“無奮斗,不龍華”,讀起來格外激勵人心。
但在那標語底下,龍華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比如汽車站附近的麗楓酒店樓下,每天凌晨五點都會神秘地聚集起一片人流,面包車靜悄悄從昌永路穿行而過,帶走一些人,也留下一些人。而在天亮之前,他們就會再一次神秘消失。
還比如,共和新村旁邊那一大塊終年被圍擋攔住的荒地原本是要搞開發的,沒想到幾鏟子下去挖出了一座古墓,施工暫停,只留下一個大坑。有一年深圳下大雨,坑里擠滿了水,附近一個中年男人酒后去釣魚,沒站穩跌下去淹死了,那塊地從此就被圍了起來。
富士康的員工基本上都是兩班倒,晚班上多了作息調不過來,夜間遲遲無法入睡,舊真就喜歡在富士康一帶游蕩,晝伏夜出,仿佛一個靜悄悄旁觀的幽靈。
他親眼目睹了這十幾年周遭的所有變化。最開始的時候,這一帶都是廠房,居民樓很少,有也是七八十年代的那種老建筑,龍華廣場大得一眼看不到邊,龍華汽車站人來人往,他每次去廣州都在那坐車。
當然,還有富士康。他剛來那年,龍華富士康外面的幾條路都還沒有裝電燈,前輩告訴他,下夜班的時候必須走在路中間而不是兩邊,因為墻根的暗影里隨時可能藏著持刀的小混混。女工們回家都得結伴出行,有段時間,為了保護員工,公司甚至專門派了車在門口接送。
大概2015年之后,高樓開始拔地而起,玻璃幕墻將龍華廣場層層包圍,在市中心上班的白領搬了進來,每天像候鳥一樣在兩地遷徙,4條地鐵線路交織成一個敞開的口袋,晝夜不歇地吞吐著人流。
龍華汽車站也不再有車次,人們改去不遠處的深圳北站坐城際,但每天依然會有人流拖著行李箱來到這里,走進樓上或樓下的人才市場,為接下來幾個月或大半年尋一份零時工。
所謂零時工,即“零工”的口頭稱謂。不同于按日和數量計算的臨時工,零時工通常是按小時計算的。
大多數時候,富士康的“零時工”薪資都是所有招人的廠里最多的,這會兒剛開年,算小旺季,好幾個崗位都開了29元一個小時,一個月下來算上加班有7000-8000元左右。
除此之外,零時工在富士康,抽簽決定10%的人繳納社保,剩下的只需要交一個30元的商業保險就再沒有其他扣款,而且富士康包住宿,四人間,一個月110元,還有食堂,15塊左右就能買到兩葷一素。
不少零時工會根據工價變動在富士康的不同廠區之間跳來跳去,龍華汽車站永遠也不缺人氣。
舊真管這些來求職的老哥兒們叫“靈活就業者”,離開富士康之后,他也成了“靈活就業者”。
富士康對面的宿舍樓
他在B站一共有兩個賬號,上傳過327條視頻。2018年底,他因為長期作息不規律,痛風發作,不得不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養病期間,為了打發時間,舊真開始高密度地刷電影解說,看到后來有幾分醍醐灌頂,覺得這玩意兒難度不大,自己也可以搞搞看。
據后來他的自我分析,主要心理動因其實還是“想在網上裝逼”。
總之,在那之后他就把游戲賬號注銷、裝備分解,一起打麻將的同事也全部拉黑,開始一心一意做起了“自媒體”。
“總用一種蜜汁自信,感覺自己一定會有很多粉絲”,然而幾條視頻都靜悄悄的,他干脆偷跑去同類型的UP主評論區留言:
“我窮得吃方便面都舍不得放鹽,你們關注一下我吧。”
當天晚上,舊真記得清楚,他一共騙到了78個粉。但這招后來再沒有成功過,因為一群人罵他,很多博主還把他拉黑了,不讓他再在評論區里說話。
真正火起來,還是開始做和富士康有關的內容之后。那會兒他被調去了數碼車床部門,工作內容一下多了起來,再也不能摸魚看電影,心里攢了不少怨氣,每天干活的時候就“像個怨婦一樣琢磨著要怎么給公司造成點損失”,后來終于讓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不讓看電影,視頻沒素材,那我就在公司找素材好了。
作為技工,舊真上班是不用上交手機的。他偷偷用手機陸陸續續拍了幾期富士康的日常,主角基本都是他的工友,有36歲的單身老狗,成功轉型做設計師的廠狗……他們私下里互相都用“狗”來形容對方,工友有時候被拍煩了,會白他一眼,吐槽一句:“天天消費我們”。
有一回,舊真拍了工友之間的一次吵架,起因是他把一個工友的午睡床壓壞了,對方很生氣,為了安撫他,舊真答應給他買一張新的。
但直到離開富士康兩年了他也沒買,因為他知道如果買了這一個其它被他壓壞床的人也會開始找他算賬:“不能開這個口子你懂吧?”
有時候他也會去街上,搭訕一些陌生人。人行天橋上白天在富士康打工、晚上直播賣辣條的湖南姑娘;36歲住在市區,熱愛沖浪的姐姐;凌晨三點還在街頭游蕩的女人;因為疫情不得不進廠打工的“藝術家”……
富士康門外凌晨還在營業的燒烤攤
他搭訕的技巧不十分嫻熟,經常要做半天心理建設才敢開口,還有很多鏡頭是偷拍的,所以畫面經常因為搖晃而呈現出迷幻的質感。片頭喜歡放王家衛的電影配樂,臺詞偶爾會有錯別字,輕易就能給人以一種粗糲卻真實的觸動。
舊真開始拍攝富士康的時候,其實各大短視頻平臺已經有了不少和富士康有關的素材,拍攝者通常是為了找點副業賺幾個錢的富士康員工,屏幕那頭的觀眾則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窺私欲,打探著這座圍城里的生活。
做了近四年的視頻博主,舊真陸陸續續攢下了20萬塊錢,其中大頭是幾只廣告。但離開富士康之后,視頻的數據就越來越不好了,投放也很少再找上門。再減去花在電腦、相機、補光燈、收音設備等上的幾萬塊,他現在每個月的平均收入甚至還比不上富士康。
這也是他今年不再更新,而是迫切想再回到工廠的原因:
“沒有素材了。”
舊真租住的房子在共和新村的九樓,樓頂是一個很寬闊的天臺。有人在上面種了一盆小西紅柿,葉子都枯萎了,但兩顆紅彤彤的、飽滿的果實還掛在枝椏上。
站在那盆西紅柿旁邊,可以將大半個龍華都盡收眼底。
正前方是龍華廣場和龍華藝術中心;左手邊往前的高樓是星河ICO,綠色的logo在太陽底下熱情洋溢;右手邊,視線跨過一小片居民樓,就是富士康的廠區。
舊真剛進廠的時候,廠里的每棟建筑物二樓都拉著一張網——為了防止有人跳樓再砸到下面的行人。
富士康的墻頭纏著鐵圈
是的,就是在舊真進廠那年,富士康發生了連環跳,到底是十幾跳舊真也搞不清了。但那段時間,每天晚上8點開始,他就會被打發到廠里的某處天臺守門,一直守到第二天八點,偶爾給維修設備的工友開鎖,其他人則一律不許出入。
舊真并不太理解他們為什么要跳樓。
因為家里沒錢,他大專最后一年的生活費是打工掙出來的。先在北京待了一個月,又去呼和浩特,輾轉在各個工地,用推車搬運磚塊或其他材料,北方七八月的太陽燙得像開水一樣,一天下來也就60塊錢。
相比而言,富士康已是很好的選擇,“至少是恒溫車間”。
舊真他們幾個臨近專業,有10%最后都來了富士康。在這里,大專校招進來的就直接是師級,不用像普工一樣上流水線,每天都在車間里待著,操作和檢修一些技術難度比較高的設備。
技工比普工的不可替代性要高一點,很多數據和操作方式只有一遍遍親自測試過的資深技工才知道。舊真曾拍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他們車間一個同事離職,和管理層鬧得很不愉快,一氣之下把電腦給格式化了,所有數據全部消失,把上面氣得跳腳。
但技工也是工,如果拆分成一周七天,每天八個小時以上,實際工作內容依然是瑣碎、重復,且無聊的,過去十年,舊真大多數時候都是在擰螺絲。
為了排遣這種枯燥,他開始和工友們打游戲,一下工就泡在網吧里,玩到第二天交班,洗手間里抹把臉就直接回去。
富士康門口的城中村,返工的人在掃行程碼
在富士康的周遭,大大小小的網吧隨處可見,它們像寄生蟲一樣依附在這座工廠上,營養來源則是里面的每一個工人,為他們提供一個與機械肉體截然相反的精神烏托邦,也榨干他們的最后一滴血。在這里面,猝死的故事屢見不鮮。
和網吧一樣密集的,還有彩票站。越窮的人越愛買彩票,這是彩票自誕生以來就不變的規律。舊真的室友兵哥,就是一個沉迷彩票的人,每天必須等到深夜12點,所有類型的彩票都銷售截止并開完獎后才肯回來。
舊真不信那玩意兒,但和兵哥一樣,他從不寄希望于靠打工來賺錢,“工字不出頭,出頭也是土”;也吃過太多沒錢的苦,“當年如果我家稍微有點錢我就去學影視編導了”,所以舊真對“錢”特別渴望,“一直在想怎么弄錢,想要不勞而獲。”
除了打工看不到希望,這份工能保多久也令人懷疑。實習期間,培訓師就跟他們說:“未來龍華富士康只會留下5萬人,其他工種都會被機器人取代,所以你們必須珍惜眼下的工作。”
后來十年,舊真親眼見證了這個說法。廠區里,“無燈車間”越來越多,打旁邊路過,偌大一個廠房只能看到幾個人在活動;
廠外的城中村,富士康的居住者比例越來越少,舊真有時候跟樓下的理發店師傅聊天,對方告訴他,過去自己的顧客起碼有八成是富士康里的,現在可能不到兩成;
南二門外的人行天橋,這幾年新修了一個商場,想要網羅上下班的人流,結果一直冷冷清清,好多店面都租不出去。剛入職的時候,舊真所在的工作群還有120來個人,到2020年只剩下60個,其中還有一半是不干活的小領導。
不安全感始終如影隨形。
富士康附近隨處可見的標語
拉動他的還是兵哥。除了買彩票,兵哥還會炒股,有一回,他進車間門的時候買了一只股票,走到工位上那支股票就漲停了,從此兵哥就成了車間里的股神,大家都開始跟著他一起炒股。舊真也把13000塊錢的存款都投了進去,結果沒過多久,股災來了,錢全部被套牢。
好在他有耐心,等了幾天,終于有一只漲了回來,倒手就賺了2000塊錢。
“我心想,這2000是不義之財,得趕緊把它花掉才行”,于是他轉頭就辦了一張健身卡,然后被拉進一個群,和他一個村的群友私戳他說有一個藝術品項目,想拉他來投資,理由是那年房價漲得太快,跟進不了,股市又熔斷,只有藝術品才有希望。這一回他運氣好一點,趕在崩盤前40天帶著工友們全身而退,賺了6萬塊。
這次賺錢給了舊真不少信心,那會兒正是P2P和比特幣最火的時候,他又先后盯上了一個馬來西亞的資金盤和一個數字貨幣項目,沒過多久,政策明令禁止數字貨幣ICO,P2P也陸續爆雷,舊真投進去的16萬血本無歸。里頭有自己這些年的全部積蓄,也有從信用卡里套出來的4萬塊。
最后他不得不先找老同學借了6萬,才撐過這段日子。
在富士康,相互之間借錢也是常事,但要不要得回來得看運氣。舊真的另一個朋友,因為花錢沒什么規劃,對朋友又有求必應,在富士康打了幾年工反而倒欠了20多萬元。他想把借出去的錢要回來,但沒成功,最后只能離開富士康去了一個寫字樓當保安,每個月發5000存4000,也需要五年才能把這筆錢還清。
夜間的龍華
舊真想靠投資“不勞而獲”的那年是28歲,算命師傅跟他說,他會在這年結婚。但事實上,愛情就像口袋里的錢一樣,水過無痕。
富士康常有員工之間的聯誼活動,舊真一次也沒參加過,他膽子小、也自卑,每次相親把照片發過去之后就沒下文的經歷,讓他覺得自己像牲口市場上一頭等待被挑選的豬。
不過其實有一年,他也曾在隔壁車間碰到過一個讓他心跳加快的女孩。倆人剛好還住一個城中村,他經常偷偷觀察對方的出門規律,然后再裝作偶遇,倆人就可以在上下班的路上短暫地相處一段。
那年情人節,他終于鼓起勇氣想約女孩看電影,便趁下班之前去了隔壁車間,女孩剛好不在,只有另一位男工友,他找對方打聽,并告訴對方他想請女生看電影。對方回答:“你請她干嘛,不如還是請我吧。”
舊真愣了一下,答應了,然后他們就去看了電影,對方還請他喝了20塊一杯的奶茶。再后來沒過多久,那個女孩就從富士康離職了。
“其實我知道沒戲,因為有一回在路上她說我長得像她爸爸。”
像舊真這樣三十來歲依然沒有成家的工友在富士康也不少,比如前面提到的兵哥,他比舊真還大兩歲,既不結婚也不談戀愛:“我一毛錢也沒有,自己都顧不好,禍害別人女孩子干嘛?”
舊真對此深以為然,但沉默一會兒,他又自嘲起來:“你覺得我這樣的還能找得著?”
富士康招聘中心旁邊的馬路停滿了大巴車
觸發離開契機的是另一個工友,對方在幾年前就離開過一次,后來在外面沒混好,又重新回來了富士康,但只待了一年多,緩過勁兒,又重新沖了出去。舊真想:“他都二進二出了,我為什么不敢去外面看看呢?”
2020年,舊真向線長遞交了離職申請,對方沒有挽留他,“在富士康,沒有哪一個人是無可替代”,甚至過去需要走一個月的離職程序他三天就走完了,推著單車走出富士康的大門的時候,他替自己的視頻想了一句臺詞:
“我離開富士康的那天,天下著雨,風是往南邊刮的。”
但是時隔兩年,站在自家天臺上的時候,他已經不太想得起當時的情境了。反倒是回憶起剛進富士康實習那年,他原本因為受不了這里的氣氛想離開,一個頭銜特別嚇人的領導找他談話,說他們肩上扛著祖國的制造業,未來年薪十五萬、二十萬也不是沒可能。
談完話后,他決定安心留下來,還和工友一起去爬了趟山。山頂的視角和現在差不多,幾個寸頭肩挨著肩,扯著嗓子沖底下嚎培訓期間公司教的口號:
“世界是屬于我們的!未來是屬于我們的!富士康也是屬于我們的!”
但事實上直到他離開富士康,他的頭銜已經升到師3,薪水也不過每個月5800的底薪再加上加班費,到手6000多,這還是漲過四次之后的價格。
前段時間有離開富士康回老家的朋友找他借錢還信用卡,他沒同意,因為他上一次借給對方的兩萬塊還沒收回來。他也理解對方的難處,身上背負著房子和孩子兩座大山,
“我都不敢回消息,就當那兩萬塊不要了吧。”
舊真還在富士康上班的時候,經常會去“基地”附近閑逛。
那里曾是有名的三和大神聚居地,他們經常出現在新聞里,喝1元錢的水,吃5元一碗的掛壁面,住網吧或者直接睡在大街上,條件好一點的就去住20元一張床位的家庭旅館。
舊真遠遠地觀察他們,起初還帶一點像屏幕對面的觀眾俯視他的工廠生活的姿態,沒想到卻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故事。
比如并不是所有大神都做日結,也有人會在街邊支一個賣二手電子產品的攤子,貨物大多來路不正。舊真不喜歡他們,因為他們經常當街撒尿,很不文明;還比如他們一個晚上通常要換好幾個點才能睡完一個整覺,之前很多大神睡在龍華廣場的躺椅上,到了大半夜,就會有灑水車開過來,往廣場上灑水趕人,他們就只好起來,走到公園的白塔那邊去。
如果碰到著實有趣的素材,他會把手機扣在胸前,偷偷錄一段。這種行為必須要十分小心謹慎才行,自從被NHK的紀錄片傳播開來之后,大神們就十分反感被拍。
舊真就碰到過一次沖突,大神們將一個年輕男人圍在中間,要他交出手機,男人辯解說照片已經都刪了,但大神們依依不饒,非要摔碎他的手機才肯罷休。圈子圍得很大,外圍的甚至沒來得及搞清楚狀況,只是興沖沖地問旁邊人:
“又是日本記者?這幫賣國賊。”
后來大概是因為僵持太久,年輕男人態度也很強硬,大神們悻悻地褪去了。舊真小心翼翼上前搭訕,對方告訴他,自己是從北方來旅游的,月薪兩萬多,卻覺得生活沒什么意思,于是想來看看這幫大神們是為什么能活得這么無憂無慮。
舊真沒問他看完有什么感悟,他想:
可能每個人都是躺平者,但其實躺平也是個偽命題,不去打雞血,不去拼命的給資本家創造價值,就是躺平了。他在富士康上班,也是給工廠創造價值、創造利潤,但因為他不肯加班,還是要被批評,還是得不到很多錢。
離開富士康之后,他依然保留著晝伏夜出的習慣,每天臨近中午醒來,整理素材,寫文案,剪視頻,上傳……其他時間就是閑晃,尋找素材。這種日子起初讓他心里有點發虛,回過頭來才恍然大悟: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才是最幸福的生活,一旦你每天醒來不知道該什么,你就完蛋了。
在汽車站廣場休息的打工者
沒有人能忍受工廠日復一日的生活,但事實是,富士康其實是他們這樣的人的一個托底去處。如果不是自己僥幸靠拍視頻賺了幾個錢,再失去富士康,他和這些三和大神并沒有任何區別。
極度茫然的時候,他在清早發朋友圈:“失眠焦慮怎么破,現在天天做夢想回富士康,生活沒有方向。”
但被問起時他又會否認,解釋說只是發給以前的領導看的,不能讓他們覺得自己離開富士康之后過得很好。
不上班的這段時間,他去送過外賣,偶爾做日結,去年《奇跡·笨小孩》劇組在附近的一個廢棄小工廠拍攝,他去面試了群眾演員,可惜沒選上。
后來他時常會去拍攝地看看,那里在劇組撤離之后又重歸廢墟,水泥臺階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百味果夫”幾個字,開水房的告示還沒撕,字體用的是繁體,不過他判斷不出來這究竟是原本就有的,還是劇組遺留下來的道具。
他還講過脫口秀,倒也不是喜歡,而是為了鍛煉自己的膽子。他每天到福田一家脫口秀劇場去看人講開放麥,順便打雜,幫著搬桌椅,有一個演員常看到他來,就攛掇他也上來講兩段,他上去了,將自己的讀書故事,以及在富士康打工。
臺下很少有人笑。
對停在富士康附近的電瓶車常常掛著幾個工帽
講過幾次開放麥之后,舊真才終于敢公開出鏡。
他在房間靠窗的角落貼了一張水藍色的墻紙,正中間印著由B站ID做成的logo:舊真瞎嗶嗶。前面有兩臺電腦桌,其中筆記本是新買的,據說買之前他發現股票又虧了一萬塊錢,反手便買了一臺蘋果:“就當虧兩萬了。”
平時他就坐在這兩張桌子面前嘮嗑,斜對面靠近門的地方擺著一架書,有渡邊淳一的《失樂園》也有《銷售就是搞定人》。他不愛鎖門,在這住了這么久也只丟過兩次東西,一次是自行車,他沒放在心上,還有一次就是書:
“新買的,都還沒來得及拆封,他媽的氣死我了。”
舊真覺得,深圳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每時每刻都會有奇幻的故事發生,有時候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舉起相機。前段時間他在路邊看到一輛電動車被查酒駕的交警攔了下來,要求罰款2000元,他還在思索那輛電動車到底值不值2000元時,騎手已經丟下車,像成龍一樣翻過路障跑掉了。
有時候,舊真也會拍一些有略帶點行為藝術的題材。他曾經打算像那些三和大神一樣在龍華廣場的臺階上躺一個小時,觀察來來往往的人都在干什么,可惜沒躺下多久,就有人來趕他,要求他“不要破壞城市形象”。
他現在的一個新想法是去附近24小時的肯德基待一個晚上,觀察在這里過夜的人都是什么樣子的,不過因為這個選題沒什么急迫性,所以一直沒成行。
三和人才市場被封起來之后,舊真可選擇的素材更少了。基地門口也開始有保安巡邏,必須出示里頭的租房押金條才能出入,5元一碗的掛壁面不知道是倒閉還是搬去了其他地方。
后來舊真又在一個十字路口發現過大神們幾次,和居民起了沖突,后者要趕走他們。再后來就是麗楓酒店樓下。
白天那里一切如常,但凌晨四五點時,大神們會像鬼魅一樣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在路邊或蹲或站,也不交談,等待面包車給他們帶來一份工。
等到太陽即將升起時,無論有沒有合適的工作,他們都會迅速散去,消失在大街小巷,街面又回歸尋常,宛若某種神秘的宗教儀式。
他曾經在基地碰到過一個掛壁的年輕男孩,看起來不超過20歲,露宿在一家商店門口勉強可以遮住雨水的屋檐下。他們只聊了幾句雨就停了,所以舊真心里那句話一直沒能問出口:
“你為什么不去富士康呢?”
現在這個問題變成別人來問他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