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選自賈雷德·戴蒙德《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王道還、廖月娟 譯,中信出版集團,2022 年1 月版,第191 、207-212 頁。
近代史上的人類殺手有天花、流感、肺結核、瘧疾、瘟疫、麻疹和霍亂等——這些傳染病都是由動物的疾病演化而來的。奇怪的是,引起人類傳染病的微生物,現(xiàn)在幾乎只在人類社群中流行。對人類來說,疾病一直是最可怕的殺手,也是塑造歷史的關鍵角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前,在戰(zhàn)亂中蔓延的微生物比槍炮刀劍更恐怖,奪走的生命更多。所有的軍事史只知歌頌偉大的將領,而忽略一個讓人泄氣的事實:在過去的戰(zhàn)爭中,并非有杰出的將領和卓越的武器就可所向無敵;事實上,勝利者常常是那些把可怕的病菌散播到敵人陣營的人。
病菌在歷史上的角色,最可怕的一個例子,就是歐洲人對美洲的征服。 1492 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西班牙人的征服大業(yè)從此開始。西班牙征服者固然手段毒辣,殺人無算,但是他們帶來的病菌,殺死的美洲土著數(shù)量更驚人。為什么歐洲與美洲之間惡毒病菌的交流會這么不對等?為什么美洲土著身上的病菌沒能消滅西班牙入侵者,并傳播到歐洲,一舉消滅 95% 的歐洲人口? 在歐亞大陸發(fā)源的病菌不單在美洲猖狂,還在許多其他地區(qū)肆虐。在非洲、亞洲的熱帶地區(qū),歐洲拓殖者沒有像西班牙征服者一樣勢如破竹,反而難以跨越當?shù)氐牟【趬尽槭裁矗?/p>
致命微生物在人類歷史上的地位,從歐洲人征服新大陸的史實來看,再清楚不過了。因歐亞大陸病菌而死的美洲土著,比戰(zhàn)死沙場的多得多。這些兇殘的病菌取走了大多數(shù)印第安士兵和將領的性命,使他們的軍力徹底瓦解,更讓幸存者心有余悸。例如, 1519 年,科爾特斯率領 600 名西班牙隨從登陸墨西哥海岸,企圖征服有數(shù)百萬人的阿茲特克帝國。科爾特斯到了首都特諾奇蒂特蘭,不久就被逐出城外, “ 僅 ” 折損了三分之二的兵力,但他 又企圖殺到海岸,以展現(xiàn)西班牙的武力優(yōu)勢,笑傲那些天真無知的印第安人。然而,科爾特斯再次發(fā)動攻擊時,印第安人已經(jīng)學乖了,在每一條巷道嚴陣以待,準備拼個你死我活。西班牙人憑什么本事獲勝?答案就是天花。 1520 年,有個奴隸在古巴感染了天花后來到墨西哥。結果這場流行病殺死了半個阿茲特克帝國的人,連皇帝奎特拉瓦克也難逃一劫。這種神秘的疾病專挑印第安人而放過了所有的西班牙人,劫后余生者因而信心全無。墨西哥人口本有 2 000 萬,到了 1618 年陡降至 160 萬。
皮薩羅在 1531 年登陸秘魯時一樣走運,他只帶了 168 個人就征服了幾百萬人的印加帝國。 天花早他一步在 1526 年左右來到秘魯,帶走了不少印加帝國的子民,連皇帝卡帕克和他指定的繼承人都魂歸西天。正如第 3 章所述,在群龍無首的情況下,卡帕克的兩個兒子阿塔瓦爾帕和瓦斯卡爾因而陷入內(nèi)戰(zhàn)。這反倒讓皮薩羅成為得利的漁翁。
說到 1492 年新大陸人口眾多的人類社群,今天的美國人能想起來的可能不外乎阿茲特克帝國和印加帝國。我們忘了北美洲的密西西比河河谷還有人口稠密的印第安人社群,那里是今日美國的農(nóng)業(yè)重心,當年有如此發(fā)展也不足為奇。白人不用一兵一卒就將此地化為鬼城,關鍵就是來自歐亞大陸的病菌。歐洲遠征軍首度踏上美國東南的土地是在 1540 年,領隊的就是皮薩羅的手下埃爾南多 · 德 · 索托。有一天,他經(jīng)過一個在兩年前已成廢墟的印第安城鎮(zhèn),鎮(zhèn)上所有人都因流行病而死。西班牙人一踏上新大陸,就把傳染病送給了印第安人,病原體隨即往內(nèi)陸前進,腳步比西班牙人快多了。
德 · 索托還是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的低地看到了幾個人口稠密的印第安城鎮(zhèn)。這次遠征結束多年后,歐洲人才又來到密西西比河河谷,而那時來自歐亞大陸的病菌早已落地生根,四處擴散。直到 17 世紀末,歐洲人才再次出現(xiàn)在密西西比河下游,這回是 法國的殖民者。那些繁華的印第安城鎮(zhèn)早就從密西西比河河谷消 失了,空留一座座土墩。最近我們才發(fā)現(xiàn),其實,那些印第安社 群在前哥倫布時代一直相當活躍,滅族慘案發(fā)生在 1492 年和歐 洲人有計劃地在密西西比河河谷發(fā)展之間 — 這應該也是病菌的杰作。
小時候,大人告訴我們,北美洲本來只有 100 萬左右的印第安人。這是為白人的殖民強辯,表示這個大洲在白人來到時幾乎是一片荒蕪。然而,考古學證據(jù)顯示:當時應該有 2000 萬的 印第安人。可見,哥倫布登陸后,削減的印第安人口高達 95% 。關于這一點,第一批踏上美洲的歐洲遠征軍也做了翔實的記錄,可供佐證。
印第安人從未接觸過舊大陸的致命病菌,因此無從產(chǎn)生抵抗力或基因變化。 天花、麻疹、流感和斑疹傷寒等,都是逞兇斗狠的頭號殺手。如果嫌不夠,白喉、瘧疾、腮腺炎、百日咳、鼠疫、肺結核和黃熱病還等著呢。很多白人都見識過致命病菌蹂躪人類的本事。例如 19 世紀北美大草原上有一支曼丹印第安人( Mandan Indian ) ,他們是文化發(fā)達的印第安部落。 1837 年,有艘從圣路易斯沿密蘇里河開來的汽船帶來了天花病毒。不出幾個星期,本有 2 000 人的曼丹人一下子變成了不到 40 人。
十幾種來自舊大陸的惡性傳染病在新大陸站穩(wěn)了腳跟,卻沒有一種致命病菌是從美洲傳到歐洲的。唯一的例外可能是梅毒,但梅毒的起源仍存在爭議。群聚疾病不是在人口數(shù)量龐大且稠密的地區(qū)更容易發(fā)展嗎?為什么會有這種嚴重失衡的現(xiàn)象?如果最近估算出來的前哥倫布時代的人口才是正確的,那么新大陸人口的稠密度其實不下于歐亞大陸。墨西哥的特諾奇蒂特蘭就是當時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城市。為什么特諾奇蒂特蘭沒有致命的病菌可以送 給自己送上門來的西班牙人?
會有這種結果,可能是因為新大陸的人口發(fā)展要比舊大陸來得晚。另一個原因是當時美洲人口最為稠密的三個中心(安第斯山脈、中美洲和密西西比河河谷)從未聯(lián)結成繁忙的貿(mào)易網(wǎng)絡,而在羅馬時代串連起來的歐洲、北非、印度和中國,成了微生物繁衍的天堂。然而,這幾個因素仍無法解釋為何新大陸沒有發(fā)展出致命的群聚流行病(根據(jù)文獻報告,有人在秘魯印第安人的千年木乃伊身上發(fā)現(xiàn)了肺結核菌的 DNA ,但這種辨識程序并不能判斷其到底是人類肺結核還是在野生動物間頗為流行的近親病原體牛型結核菌)。
為什么致命群聚流行病不能在美洲興起?這個問題其實可以用另一個簡單的問題來回答:這些病菌是從什么微生物演化來的?歐亞大陸的群聚傳染病是從牲口身上來的。歐亞大陸可豢養(yǎng)的牲畜不少,但在美洲被馴化的只有 5 種:墨西哥和美國西南部的火雞、駱馬(或羊駝),安第斯山脈的豚鼠,南美熱帶地區(qū)的疣鼻棲鴨和遍布于全美洲的狗。
話說回來,新大陸馴化動物之少反映出一個事實:野生物種貧乏。 在上個冰期,約 1.3 萬年前, 80% 的美洲大型哺乳動物已經(jīng)滅絕,剩下可供馴化的動物寥寥無幾,根本不可能和群聚疾病 的來源如牛、豬等相提并論。疣鼻棲鴨和火雞都沒有群居的生活 習慣,也不是像小綿羊般可讓人摟摟抱抱的寵物。豚鼠則可能是 恰加斯病(或稱南美洲錐蟲病)或利什曼病的禍源,但未有定論。安第斯山脈的駱馬(或羊駝)乍看之下和歐亞大陸的牲畜最為類 似,但讓人不得不驚訝的是,人類疾病中沒有一種源于這種動物。有四個地方可看出為什么它們不利于人類病原體的發(fā)展:第一, 它們不像綿羊或山羊那樣被大量飼養(yǎng);第二,由于駱馬從未翻山 越嶺到安第斯山脈以北的地區(qū),總數(shù)和歐亞大陸的牲口相比只有 九牛之一毛;第三,人們不喝駱馬的奶,因而不會被藏于駱馬奶的病菌感染;第四,駱馬不是在家里豢養(yǎng)的動物,和人類的關系沒有那么親密。反觀新幾內(nèi)亞高地,那里的女人還會以自己的奶喂小豬,而豬、牛也常常和農(nóng)民住在一個屋檐下。
源于動物的疾病有遠超過新舊大陸沖突本身的重大歷史意義。 歐亞病菌是使世界許多土著滅族的厲害角色,遭到毒手的包括太平洋島民、澳大利亞土著和南非的科伊桑人(霍屯督人和布須曼人)。根據(jù)統(tǒng)計,因未曾接觸過歐亞病菌而喪生的死亡率在 50% 和 100% 之間。例如,伊斯帕尼奧拉島在 1492 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這個新大陸時,約有 800 萬人,到了 1535 年,這 800 萬人全成了白骨,無一幸存。斐濟的麻疹是一個酋長在 1875 年從澳大利亞帶回來的 “ 紀念品 ” ,導致斐濟一下子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人 口(而在那之前,斐濟人口已因 1791 年歐洲人到來后引發(fā)的流行病而大大削減)。在夏威夷, 1779 年,隨庫克船長前來的是梅毒、淋病、肺結核和流感;在 1804 年之后登場的是斑疹傷寒和幾種來頭較小的傳染病,但也使原本 50 萬人口( 1779 年)的夏威夷只剩下了 8.4 萬人( 1853 年);禍不單行的是,在 1853 年又暴發(fā)天花,取走了 1 萬條人命。這種實例不勝枚舉。
然而,病菌并非一面倒地向著歐洲人,做專屬他們的爪牙。新大陸雖沒有發(fā)展出本土的傳染病來對付歐洲人,但亞洲熱帶地 區(qū)、非洲、印度尼西亞和新幾內(nèi)亞確實有準備對付歐洲人的致命病菌:舊大陸熱帶地區(qū)的瘧疾、東南亞熱帶地區(qū)的霍亂和非洲地區(qū)的黃熱病,都是赫赫有名的熱帶殺手、歐洲殖民的障礙。這也可解釋為何歐洲人瓜分新幾內(nèi)亞和非洲大部分地區(qū),要比歐洲人攻占美洲幾乎晚了近 400 年。此外,一旦瘧疾和黃熱病隨著歐洲汽船登陸新大陸,不但使美洲人感染,也在新大陸的熱帶地區(qū)形成殖民的阻礙。法國人開鑿巴拿馬運河的計劃就因瘧疾和黃熱病而流產(chǎn),最終修成運河的美國人也差點遭遇同樣的挫敗。
銘記這些史實,有助于我們重新看待病菌的作用和亞力問題的關聯(lián)。沒錯,歐洲人在武器、技術和政治組織方面占盡優(yōu)勢,勝過他們的手下敗將,也就是大多數(shù)的有色族群,但單憑這些優(yōu)勢無法解釋為何歐洲白人從一開始便能以寡擊眾,大敗為數(shù)眾多的美洲土著,并在其他地區(qū)造成族群更替。 少了病菌這個親密戰(zhàn)友(歐亞族群和馴化牲畜長久以來朝朝暮暮相處的結果),歐洲人恐怕難以稱心如意地主宰其他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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