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萬吉慶
本文是《美洲三書》讀書筆記的第二部分,第一部分見:
英國歷史學家麥克法蘭認為,史上的帝國大多是軍事帝國或意識形態帝國,而大英帝國則是經濟帝國,其原始目的乃是為了賺錢。 (《現代世界的誕生》,p.28) 為了降低統治的成本,它采用了一種統治策略,即間接統治或代理統治,也就是將權力下移,充分利用殖民地當地統治者的精力和技巧。 (同上,p.30) 這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解釋,為什么疆域一度占全球面積近四分之一的大英帝國,其常備武裝人員卻不及某些巴爾干國家來得多。
不過,這種統治策略不是憑空出現的。在此之前,大英帝國在美洲殖民地栽過跟頭。前文講到,大不列顛議會摒棄慣例,直接訴諸宗主國的主權向殖民地課稅,從而引發美洲危機。
身為議員的柏克在痛斥這種做法的同時,提出了一套有別于此的帝國政策,“我自知介入了一樁崇高的委托;……不得已,我才以常人所不能的辛苦,去了解我們與殖民地相關的每件事。我這樣做,也是迫于就帝國的整體政策形成某些固定的觀念之必須。” (《美洲三書》,p.69)
一、帝國與殖民地的關系
在柏克所處的時代,大英帝國已經囊括英倫三島、北美地區(今天的美國、加拿大)、印度等地。用柏克的話說,這是一個“龐大的、分散的、千差萬別的帝國。” (《美洲三書》,p.197)
在他看來,“帝國,有別于單個的邦國、或王國;一個帝國,是眾多的邦國在一共同首腦之下的集合體,不論這首腦是一位君主,還是居首席地位的共和國。在這樣的政體中,次一級的政區,每有大量的地方特權與豁免權。” (同上,p.106) 換言之,帝國主權和地方的特權并非是對立的。
就大英帝國而言,大不列顛議會身兼兩重身份:它既是“本島的地方立法機構,直接為國內的事務制定政策”,又是帝國的實質性首腦,享有帝國的主權,“在這一身份下,監督著所有次一級的立法機構,指導它們,控制它們,卻不吞滅它們。” (同上,p.63)
美洲危機的出現,恰恰是因為大不列顛議會混淆了自己的雙重身份,在伸張帝國主權的同時,無視甚至摧毀美洲殖民者習以為常的地方特權與自由。簡單說,大不列顛議會摒棄間接統治,轉而尋求直接統治,這種“郡縣化”的做法是美洲危機的直接根源。對此,柏克批評道,“英國是腦袋,這沒錯;但她不能腦袋四肢全占了。” (同上,p.142)
柏克認為,帝國主權和殖民地的地方特權并行不悖,“大不列顛的帝國之權利,與殖民地人在此權利下應享有的特權,是天下最相浹洽的兩件事。” (同上,p.63) 不過,它們的界限有時候比較模糊,難免會出現分歧、爭端,審慎的政治家會將這類爭端做技術化處理。
然而,最危險的事情,莫過于將這種爭端上升為意識形態沖突。如柏克所言,在一個帝國內部,“各組成部分之間一旦發生這種不幸的爭吵,最輕率的做法,莫過于帝國的首腦堅持認為:任何違逆它的意愿和行為而申明的特權,都是對它整個權威的否定。” (同上,p.107) 這種粗暴的、不容妥協的做法無異于逼迫殖民地之人造反,除非后者不珍惜自己的自由。
二、恢復殖民地對宗主國的信賴
維持帝國的和平安寧,恢復殖民地對宗主國“不加猜疑的信賴” (同上,p.73、200) 向來是柏克的目標。
為此,他懇請大不列顛議會在殖民地問題上,重回“因俗而治”、“間接統治”的正軌,以挽回殖民地之人的心。
用他的話說,“構成這一偉大帝國的,是形形色色的人民,他們性格有異,處境不同,以最大的冷靜使我們的統治方式順應他們,恰是我們的義務所在。設計一套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方法;以命令印度斯坦土人的方式,去命令弗吉尼亞人;或以相同的計劃,去管理印度的法院和薩勒姆的大陪審團;這樣的妄想,我是從沒有過的。” (同上,pp.193-194)
他又說,“政府是一種講求實用的事情,設立政府是為人民的幸福,不是為了崇飾觀聽、造成大一統的盛景,去滿足想入非非的政客的藍圖。” (同上,p.194)
不過,這只是柏克帝國政策的一方面。事實上,“因俗而治”、“間接統治”作為歷史上比較成熟的統治術,并非大英帝國的獨家專利,古羅馬帝國采用過,中國元明時期的土司制度亦屬于間接統治的范疇。在柏克看來,真正彰顯大英帝國獨特性的尚不在此。
三、帝國與自由
柏克認為,英國憲法的精神、自由權才是大英帝國和殖民地的紐帶、粘合劑,是帝國得以壯大的內在動力,“是英國憲法的精神,涵濡了這廣大的人群,進而滲透、喂養、統一、鼓舞了帝國的每一部分、甚至其最小的成員,并使得它們生氣勃勃。” (《美洲三書》,p.152)
為了凝聚大英帝國,挽回殖民地之人的心,英國必須向他們分享自由權。
柏克在議院大聲疾呼,“我要讓殖民地的人民,總把他們公民權利的觀念與您的政府相聯結;……而一旦他們認為,您的政府是一回事,他們的特權是一回事,二者可兩不相干,各自存在,則粘劑就失效了,紐帶便松開了;一切將迅速地腐爛,瓦解。”(同上,p.151)他又說,“拒絕他們分享這自由,您就是割斷了惟一的紐帶,當初帶來帝國之統一的,是這紐帶,日后必保持帝國之統一的,也是這紐帶。” (同上)
只要大英帝國成為自由的“輸出者”,只要殖民地之人將自身的自由權和大英帝國牢固地綁在一起,他們自然會對宗主國生出感激、依賴之心。
因此,柏克在下議院苦口婆心地勸道,“政治的公平,是帝國的基石,正是出于此,我們才盡量把英國憲法的精神與恩惠,擴展到帝國的每一屬地”, (p.40) “只要您尚有智慧,能把本國的至高權威,一直持作自由權的庇護所,持作供奉我們共同信仰的圣殿,則英國之自由宗教所揀選的種族,所特選的子民,不論身處于何方,必把他們的臉轉向您,他們越多繁衍,您就越多朋友;他們愛自由愈熾烈,服從您就愈忠順。” (同上,p.151)
在我看來,以上文字是柏克帝國思想的核心。
近代政治學者浦薛鳳認為,柏克對大英帝國政策的思考,蘊含著當今的“自治領”(Self-governing Dominion)原則。他評論道,“英國欲長久維持其分子國 (注:殖民地) 勢須采用聯治;萬不能由倫敦之巴力門 (注:Parliament音譯) 總攬一切大權強為遠隔海洋之政治單位代訂法律。柏克深信只要遵從向來經驗,只要以自治賦予美洲殖民,則必無其他枝節,且與英國利益毫無妨礙。……柏克于舉國上下虛榮已壓倒謙和,情感已克服理智之際,猶能不辭訕笑,不懼威脅而獨排眾議,發揮卓見,是尤難能而可貴。” (《西洋近代政治思潮》,p.449) 的確,在美洲危機期間,柏克發表這番和解言論時,承受了親美派、英奸的罵名。這種不隨大流,以國事為重的態度,確實是政治家而非政客的風范。
后來,大英帝國汲取教訓,賦予加拿大、澳大利亞、新西蘭等殖民地“自治領”的地位,以聯邦化而非“郡縣化”的方式維系了帝國的統一,這種政策轉向明顯受到柏克這類思想家的影響。
順便多說一句,柏克的帝國思想對清末民初的中國思想界產生過影響。他說,“在政治中,宅心于高尚,絕少不是最真正的智慧;一個偉大的帝國,一群渺小的心靈,是很不般配的。” (A great empire and little minds go ill together,《美洲三書》,p.153) 后來, 嚴復在批評激進民族主義的弊害時援引過這句話,并將其譯為,“小度量與大國土不可并行”。 (《<嚴復集>補編》,p.125)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