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烈文（1832-1894），字惠甫，號能靜居士，江蘇陽湖人（今常州），著有《落花春雨巢日記》、《能靜居日記》。他的一重身份是曾國藩的核心幕僚，前幾天的摘錄文章有所提及，參見：；。

本文講述的是趙烈文及其家族的事情。 趙氏家族是江蘇常州的望族，明清時期碩儒高官不時出現，然而，這一家族在太平天國之亂中曾遭受重創。據趙烈文統計，趙氏男丁在大亂期間或死或逃，大亂過后遺留在本地的不足 20% ，“兩房亂前男丁百四十余人，今存十七人而已。”（第 870 頁）稱之為 “十室九空”不算夸張。 戰亂過后，即1865年，趙烈文一度返回家鄉，為重振家族，他擬定了一份趙氏宗族內部的福利分配方案 （即“ 墾荒贍族議單 ”，見公號第二版） ，并得到族眾的一致認可。

大家可能會有疑問，大亂之后，福利從何而來？這還要從族產說起，在古代中國，特別是南方地區，各大宗族都有公共族產，這一財產通常表現為土地，按照慣例，這些土地上的產出主要用來祭祀或修繕祠堂、墳墓，趙氏家族顯然并不例外。

按照趙烈文的記載，當時趙氏家族尚有250余畝土地的公共族產。大亂之后，一些族眾的生計堪憂，為此，趙烈文提議將這些土地租給佃戶，每年的租金用于族眾內部的分配，而非祭祖，“某（趙烈文）等今為族眾被亂后生計無聊，公議將墳祠祭產墾荒經理，收其歲入，為贍恤之用。”（第868頁）在他看來，改變族產的用途誠屬不得已，“修祠則不能贍族，贍族則不能修祠，顧此失彼，斷無全策。”他還說，“族眾乃祖宗數百年元氣所培，祠宇則子孫一朝之物力可復。況祭祀者祖宗，奉祭祀者子孫，子孫失所，神于何托。”

在筆者看來，他擬定的福利分配方案有三大亮點：

首先，誰有資格領取福利？

眾所周知，對一個團體而言，福利向來都是僧多粥少，平攤福利顯然達不到救濟族眾的目的。為此，趙烈文提議：（1）在外地做官的、以及家業未受戰亂影響的，不得領取福利；（2）有執業，但是家道艱難者，以及家中男丁多、女口少的，可領取部分福利；（3）只有貧苦之人或沒有后代的婦女以及幼童，可足額領取福利。當然，負責分發福利的經管人也有領取福利的資格，作為工作的酬勞。

凡族眾仕宦在外者，不給；家業完善者，不給。有執業，或幕或商而家道艱難者，半給；雖無執業，而家中男丁多、女口少，可自營謀者，半給。惟實系貧苦之人或婦女無生、非男丁尚幼者，全給。 《能靜居日記》第二卷，第868-869頁

至于福利資格的確定，則由族長和族眾公議，“其族眾應給應否，或全或半，本年秋戊祭日族長率眾公議，不得憑臆妄斷，本人尤不宜棄禮爭論。”整個過程頗有宗族自治的色彩。

其次，在哪種情況下可以中止族眾的福利資格？

趙烈文在章程中聲明，改變族產用途是為了培養宗族的元氣，若是有族眾對此不以為然，宜即對眾聲明，另籌妥法。有以下情況者，將被終止福利資格：（1） 故生枝節，于中攪擾者；（ 2 ）經管人背公取利，非時下鄉預支米麥，致壞租風；（ 3 ）族眾逾分向經手人強行借索等；（ 4 ）族眾得有糊口而乃趨向下流，不習正務，不守家規者。

上述情況一旦被坐實，成員的福利資格將被暫時中止。改過自新后可恢復部分福利資格，兩年無過錯，才能恢復到正常的福利資格。但那些有意攪擾以及品行不端的經管人將永久喪失福利資格。

最后，趙烈文還為這一福利分配方案規定了“落日條款”。

他在提案中指出，改變族產用途是不得已之舉，“此項田畝本以奉祖宗歲祭，非為子孫糊口起見，今移緩濟急，原屬不得已之舉。”（第869頁）如果社會秩序逐漸恢復正常，族眾的經濟狀況得到改善，這一福利項目便自動終止，族產將重新用于修繕宗祠、墳墓以及舉辦祭典。屆時，除寡婦、無子、子未成丁者，其他族眾的福利資格一概終止。

從這里，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趙烈文的福利觀：（1）福利是小共同體內部的恩惠，而非成員普遍應得的權利；（2）這種福利分配旨在為底層成員提供最低生活保障，沒有調節收入不平等的色彩（這是當代福利國家的一個重要訴求），從某種程度上說，這種觀念和托克維爾、哈耶克的福利觀不謀而合；（3）相對而言，當福利項目由自治性團體（既是福利的提供方，也是福利的發放方）執行時，福利資格的確定過程會更加公平，以公謀私的可能性會降到最低；（4）福利不是最終目的，一旦福利項目永久化，就很容易淪為執行者謀利的工具 ， 違背 最初的 用意， 因此 ， “落日條款”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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