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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一笑和宿華相遇時,是兩個特點和缺陷一樣鮮明的創業者。
人生只如初見,兩個陌生人最初相遇時的狀態,幾乎決定了他們的一生是如何相處的。
比如尚不諳世事的大學同學,走出校園后社會地位已經天差地別,但是重逢時依然以同學之禮相待。又比如小鎮青年到大城市奮斗,結識了是當地人的另一半,多年之后哪怕已經小有成就,面對對方家庭時仍然底氣不足,處處察言觀色。
程一笑在人人網只是一名基層的員工,從來沒有操過大盤,他的的履歷不足以讓投資人說出那句話:“不管什么方向,我就投你這個人”。聽說有的App推廣花了10萬元,他就吃了一驚,因為自己整個App的花費也不過10萬人民幣。
程一笑在人人網上和微博自言自語了很久,分享了產品每一次更新的理由,其中一次給GIF圖片增加配音的更新中,他提到了自己在研究許朝軍的“啪啪”。創投圈喜歡的正是許朝軍這樣的人,清華計算機96級最年輕的一位,在搜狐,人人和盛大都做到高管。此時帶著行業人脈和媒體的過度曝光,從Web 2.0的紅海進入了移動App這個藍海。
但是移動互聯網后來的發展,證明了程一笑這樣的“局外人”才能笑到最后。
他們在喬布斯發布 iPhone 的那一刻迅速捕捉到移動互聯網大變局的風,毫不猶豫地跳進App創業的大潮中。那正是社交網絡群星閃耀的時刻,每個月都有新社交App爆火,眼花繚亂的產品形態啟發了一代的產品經理,他們中間最優秀的那一批手感驚人,僅僅依靠直覺和熱情,就能判斷未來產品的走向。而不是像多年以后,全行業都在濫用AB test去代替產品經理的天賦。
而同時的宿華,在華清嘉園,用四個字形容他就是,“他來晚了”。
2001年宿華考進清華大學,是軟件學院創建后第一屆本科生一字班。這時候,燦若繁星的清華大學計算機96級剛剛離校,互聯網泡沫破滅,宿華沒有機會感受到9號樓當年“為中國互聯網敲下第一行代碼”的熱烈氛圍。
雷軍在創辦小米前,逢人就說自己早生了兩年,去干了軟件,錯過了互聯網的大潮,把機會讓給了丁磊陳天橋馬化騰。宿華也差不多一步錯過,步步錯過,工作比張一鳴晚了兩年,去美國比黃錚晚了三年,進百度比李明遠晚了五年,在清華園里一直呆到博士生二年級,才恍然發現自己錯過了PC互聯網時代造富和造神的浪潮。
所以直到他和程一笑相見,他的標簽仍然是一名優秀的程序員。他每次創業,給投資人的BP,都看得人莫名其妙,所以號稱“做了34個產品,33個失敗”。反而為360和阿里當雇傭軍的兩次,讓他分到了可觀的財務回報,成了一名標準的北京新中產。
2013年,張斐把創業失敗多次的宿華介紹給程一笑,宿華的氣質讓兩人一見如故,更重要的是讓兩邊的其他人也都很放心。股權的安排,快手把差不多一半的股權拿出來當期權池,全部給到了宿華團隊。幾乎沒有費什么勁,就商量通過了。一直到上市,兩人一直維持著幾乎相同的股權結構。
作為快手早期最重要的投資人,張斐多次考驗過兩位的人性。開會時只通知他們兩個人其中的一個,最后無一例外,都是兩個人一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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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的員工,從上到下,彌漫著一種驚人的不自信。
拋開字節跳動這家中國互聯網前所未有的增長機器,快手本身在短視頻領域本身就是BUG一般的存在,市場份額一直等于“全部對手相加之和再乘以2”。
如果沒有字節跳動,快手會是一家騰訊一樣的公司。幾乎不需要考慮增長,更多的精力用于思考生態系統的穩定性,商業化步伐極度克制,不斷把憑空得來的流量分配給新業務部門或者合作伙伴。
程一笑是“天通苑的張小龍”。快手現在的產品負責人 Thomas 王劍偉在2015年和2017年連續拒絕了快手,因為那時候“覺得快手跑得很順”,“跟微信很像,產品做得很克制”。那種自發的高速增長讓他覺得自己幾乎派不上什么用場。
宿華也經常有張小龍式的上帝視角,他的內部演講《論幸福感的根源》是這么說的,
“我認為每個人幸福感的來源是有差別的。想做到也很簡單,我們在做資源分配的時候,在效率和損失可以接受的情況下,自由和平等這兩個東西往前排一排。因為你追求的是自由和平等,所以你拒絕了很多的資源,你能夠掌控的資源,但是回過頭來你自己變成操控它的人…”
可惜歷史從來沒有如果。2018年,抖音迅速彎道超車。2019年,快手被迫打響了K3戰役。直到今天,快手和抖音的戰況穩定在三七開,四六開之間。
中國互聯網行業有太多的榜首纏斗。網易和騰訊死磕游戲,阿里、京東、拼多多鏖戰電商,還有今天的“蔚小理”同賽道飆車。但是很少有第二名,在面對第一名時,像快手員工這樣全面的不自信。
基層員工談論抖音,高管們琢磨抖音,業務和數據追趕抖音,資本市場上對標抖音。字節跳動很享受這種優勢,在快手上市前后的多個重要節點,抖音的數據總是能不經意地從投資或者研究機構流出。
一句話說,在抖音面前,快手慢了。自下而上,從內到外都在尋找原因,最后指向:“宿華和程一笑有矛盾”,因為中國互聯網已經沒有這樣的雙頭格局。
這種面對強大對手時的自我批判,解構,審視,并最終將其歸謬于一點。很類似中國知識分子在改革開放初期,突然暴露在強大、繁榮、新奇的西方文明時的那種震撼。多年以后,當中國解決了社會治理的微觀問題,理順了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錯配之后,大多數人終于獲得了一種相對平衡的比較視角,用于理解兩種社會的諸多差異。
即使用普世的視角去研究公司。你會發現“兩位創始人通力合作,把一家科技公司推上市”,本身就是硅谷的標準答案。微軟如此,蘋果如此,谷歌也是如此。直到多年以后,當公司需要走出第二曲線時,轉型的壓力提高了對決策效率的需要,其中的一位乾綱獨斷,另一位逐漸淡出。
中國的互聯網由于長期的高速發展,無邊界競爭的特點,過早進入了第二階段,甚至從來就沒有第一階段。快手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才有了這次構架的調整,讓直覺敏銳熱情洋溢的產品經理成為公司的CEO,而擅長深度思考的宿華成為了董事長。
大多數人沒有耐心理解大公司發展的根本規律,但是對陰謀論興致勃勃,全盤接受。這是宮斗故事總是能獲得傳播的原因。
宿華很早就理解這種不理解,“在儒家社會里面,大多數溝通場景是有尊卑之分的。在中國,師徒制、家長制,平等溝通的場景出現得比較晚,所以真正適應的人是比較少的。中國93年才有公司法,2000年以后,特別是有了互聯網以后,才開始有這種平等交流的公司出現,才開始有人掌握和運用非暴力溝通的方法去解決復雜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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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字節跳動和快手同步進行了一次構架調整。
創始人張一鳴退出董事會。西瓜,頭條等業務并入大抖音BU,能讓我們看到早年百度“大搜”的影子,游戲,教育,火山引擎,以及海外的Tiktok業務一字排開,又很像3Q大戰之后屢次調整構架的騰訊。有人說這是“新一代領導集體”,也有人說這是“眾建諸侯而少其力”。
但是無論是哪一個版本的故事,字節跳動被外界高度概括,并且被神話已久的“App工廠”,“大中臺”模式告一段落。移動互聯網的高增長時代告一段落。在外界還鮮有反應的時候,字節跳動曾經高速擴張的區域商業化團隊,被強監管的教育部門,已經手起刀落,裁掉的員工數量接近一個快手的體量。
字節跳動如今,更像一家正常的公司了。
而快手正好相反,這家內部治理有很多百度、聯想時代中國科技公司特點的公司,想走向戰略清晰,組織成熟,管理敏捷,似乎永遠在路上。所以低速增長的競爭局面,對于抄作業,補短板的快手來說,是一件好事。
張斐說過,抖音的突然崛起,其實對快手的幫助更大,“一個人孤獨的跑,你其實不知道自己的缺點是什么,有強敵進攻的時候,你所有的缺點就暴露的很充分。”
另外宿華反思過,快手之前最大的戰略誤判是判斷錯了短視頻市場的上限。但是抖音像坐著時光機一樣來到面前,告訴了他短視頻幾乎沒有上限的未來。
中國互聯網過去十年的競爭,改變了關于商業競爭很多根本性的觀點。比如大公司的重點,不是修建業務護城河,而是汲取資源投入到競爭的無限游戲,最重要的業務永遠是下一個。在那篇認為快手新構架調整是“宮斗”結果的稿件里,同樣認為快手在元宇宙的布局中遠遠落后于騰訊和字節。
但是中國互聯網過去十年的競爭,證明了另外一個事實是,最早布局新業務的公司,很有可能會走偏。比如百度當年對應用商店的過高估計。對于處于概念階段的元宇宙,產品和并購這樣實際的動作用處并不大。相反,以中國PC和移動互聯網過去的歷史看,公司的基因與創始人的價值觀更具有決定性。
快手在短視頻增長時表現的諸多猶豫與遲疑,對私域流量的留戀,很有可能在元宇宙這一節的競爭中發揮作用。中國互聯網曾經戰斗力最強的周鴻祎發出過靈魂一問,“這樣的一個人(張小龍)怎么就做出了微信呢?”
電影《頭號玩家》和《幕后玩家》里都暢想了人類未來的元宇宙。他們設定了兩種 Boss,一種是技術宅男,熱愛流行文化,在悲慘的現實中為用戶創造一方精神的綠洲,一種是無情的商業機器,將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利用到極致,用現實中的權力繼續奴役虛擬世界。
劉慈欣多年以前就批評過元宇宙的設想,“元宇宙將是人類文明的一次內卷,局限封閉系統內的熵值總歸是趨于最大的。所以元宇宙最后會引導人類走向死路一條。而假設人類在走向太空文明之前就實現了逼真的虛擬世界元宇宙,那么人類文明將形成閉環,從而止步不前,最終走向滅亡。”
宿華其實很早之前也思考過這個問題,那時候他還沒有時髦到使用“元宇宙”這個概念。他對身邊的人講過,快手和對手競爭的是“未來數字世界”,而他最擔心的并非快手能不能贏,而是不能讓不好的價值觀和產品控制這個“數字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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