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長城治病的40萬人
作者 | 藍字
原創首發 | 藍字計劃
喜峰口長城,在水下沉寂了五十年。
因為京冀今夏的強降雨,更長的一段長城被水淹沒。但水面以上的部分,即將修繕完成。
五年前,王小楓接過父親的班,成為修長城的工人。他對這段長城的歷史如數家珍。
盛唐以前,這里就是幽州最關鍵的軍事要塞。到了唐,一對離別多年的父子于此相逢,故改名喜逢口,后訛為喜峰口。
而建于明洪武年間的喜峰口長城,則見證過明清滿漢之變,也見證過百十年前外患忽至,華夏兒女拒倭敵,慷慨壯士共悲歌——1933年,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在此迎敵,五百壯士僅23人生還。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抗日救亡歌曲《大刀進行曲》,正誕生于此。
1983年潘家口水庫竣工后,潘家口和喜峰口的部分長城,便帶著那些滄桑舊事,無聲沒入水面。水面以上,因為歷經風雨,幾成斷壁殘垣。
為了喚醒沉沒的長城,搶救歲月侵蝕下的古跡,一代代文保人前赴后繼,王家父子,正是其中一員。
修繕進行中的喜峰口長城
但修繕極為艱難。修長城,不損傷它原有的歷史風貌,又確保建筑的安全性,更是難上加難。
王家父子面前,是隨著時間流逝而崩解的巍峨古跡,他們身后,無數來自社會、學者、企業的支持,朝著荒野之中匯聚,扶住傾頹的斷壁殘垣。
搶救長城
長城的情況,早已危急。
以距今最近的明長城為例,人工墻體長度共計6259.6公里,目前保存較好的約513.5公里,只有8%;已消失的(指地面遺跡不存)長度共計1961.6公里,占到31%。
這些古長城遺跡,最大的破壞因素來自人為。公路、鐵路等建設項目穿越長城、附近居民拆掉長城磚回去蓋房搭豬圈、違法分子偷盜販賣文字磚,留下來的野長城,大都傷痕累累。
王家父子,是如今這個年頭里,依然死守著長城的人之一。
工人們守在長城上
三十多年前,王家人開始參與長城的修繕工作,彼時,他們只知道要保護這些帶著悠長歲月的老物事,但真到著手去做,反而做得越多,錯得越多。那個年代,沒有“修舊如舊”這一說,保護長城的手段很簡單——照著八達嶺的模樣,重新建一遍。
等王小楓接過父親手里的安全帽,也開始從事長城修繕工作,給野長城們做“微創手術”,已然開始成為文物保護工作者們新的共識。
改變顯現于2020年,箭扣長城的修繕實踐,開始采取不一樣的思路。
箭扣長城,乃明代萬里長城最著名的險段,具有“驚、險、奇、特、絕、野”的特點,是游客熱衷探險的經典“野長城”線路。
險峻的箭扣長城
長期侵蝕風化,加上人為活動破壞,箭扣長城的很多點段,墻體、城磚松動,瀕臨垮塌,危懸一線。
要給野長城“治病”,還要保留住獨特的“野味”,唯有“最小干預”一途。
王小楓向藍字計劃介紹,所謂“最小干預”,通俗來說即在保證墻體安全前提下,盡量維持長城遺存現狀。王小楓眼里,這是了不起的觀念進步,“之前我們保護古建筑的常見做法是翻新再做舊,但是這一次,我們盡量不去破壞它本來的樣子,哪里有問題,就做一些修補,重要的是保持野長城的原汁原味。”
喜峰口長城,新舊磚塊同時出現在墻體上
有了新思路,自然做法也因應而變,箭扣長城的修繕過程里,“少用新磚”成了最主要的特點——能繼續使用的老磚全部重新使用,且都放在原位;實在殘破無法利用的,才會用新磚作為添補。
整個箭扣的修繕項目中,磚塊中新磚比例不過百分之五。
如此一來,修繕后的箭扣長城,安全性大大增加,原有的“野味”風采也得以保留。那些已經垮塌、露出石塊的段落,經過加固后依然保留“凝固”的塌陷狀態,倒多出一番古拙樸素之味。
就在箭扣長城修繕工作發生轉變的同一年,《長城保護總體規劃》發布,要求長城的保護要“真實、完整地保存長城承載的各類歷史信息和滄桑古樸的歷史風貌”。
根據這份《規劃》,長城修繕的原則改為“預防為主、原狀保護”,避免不當干預、妥善保護各時代遺跡的思潮成為主流。
喜峰口長城的修繕,也由之迎來變化。
修繕后的喜峰口長城
負責這一路段修繕項目的張勇介紹,在維護喜峰口長城時借鑒了箭扣段的施工經驗,核心思路和方法是“四原”和“五隨”:修繕過程遵守原本形制、原來做法、原有材料、原用工藝,同時保證“隨層、隨坡、隨彎、隨舊、隨殘”。
野長城,重新恢復了呼吸。
城墻上的滑板道
“最小干預”固然是個好思路,但真要落到實處,也有諸多難關需要攻克。
首當其沖,就是信息的準確性。如果不能充分掌握野長城的實際情況,了解周遭地貌,要談兼顧安全性和觀感效果,無疑是空談。
舉例而言,在缺乏了解的情況下,修繕隊伍甚至無法對長城做準確的年代鑒定,外表疑似明長城的路段,有可能只是利用了前朝的城墻加固而成。而不了解長城的確實修建年代,很容易錯誤評估城墻安全狀況,導致修繕方案不符合實際。
前車之鑒,今猶在。
2016年9月20日,一篇主題為“最美野長城被抹平”的文章在輿論場炸開了鍋。
爆料新聞的微博截圖
位于遼寧省葫蘆島市綏中縣的錐子山長城,是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大毛山段位于小河口村,民間稱其為“小河口長城”,曾有“最美野長城”之譽。2013年7月到2014年8月之間,這段長城實施了修繕工程。
修繕結果卻令人乍舌,有網友評論稱,“這段曾令人回味700年滄桑的昔日野長城,現在看起來好像是荒野中從天而降的一條水泥滑板道。”
修繕后的小河口長城
國家文物局批復的“小河口長城”的修繕方案顯示,對這段長城,采取的策略是“對頂部殘存素土海墁重新拍實,再用三七灰土補充一層拍實,平均厚度12厘米。”
按照此方案,長城排險的問題解決了,但歷史風貌卻遭到了破壞。
從實際情況上來看:三七灰土按照三分白灰七分泥土的比例調制,12厘米厚的三七灰土鋪到城墻、垛口已經倒塌、只剩殘敗馬道的長城上,看起來就像一層“水泥滑板道”。
要避免悲劇重演,在修繕之前,先進行考古清理,是最行之有效的路徑。在過去,除非長城某地出現斷崖,考古人員才會去做考古調查,而在箭扣、喜峰口項目里,考古人員先于修繕隊伍趕赴現場,已經成為常態。
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院長柴曉明曾在新華社的采訪中說過:“遺址類的保護、維修一定要考古先行,一磚一瓦怎么上去的都是有依據的,而不是推測,如此才能保持它的真實性。”
對長城進行考古清理意義重大
搞清狀況再下錘,才能對癥下藥。
“先考古、后修繕”,還伴隨著不少意外收獲。
在首個推行這一機制的箭扣二期項目現場,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的考古專家發現了百余枚石雷石彈,并留下大量珍貴的考古圖集,豐富了學術界對不同階段長城信息的了解,也有助于細化具體的修繕方案。
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的工程師尚勁宇說:“遺址也好,建筑也好,長城也好,它在保存的過程中不是一直不變的。我們希望通過數字化的方式,記錄它受到集中的干預后,是怎么變化的。”
長城修好了,整個修繕過程的數字檔案也隨之建立,為以后的古建筑保護留下指示燈。
據尚勁宇介紹,箭扣和喜峰口西潘家口段的長城已經進行了4次數字采集,這些信息將會形成一個三維彩色的長城模型。基礎數據、全景照片等等信息融合疊加后,所有的使用者能夠在網絡上瀏覽長城的現狀。
在這個模型里,大能欣賞周邊植被、山勢等的總體情況,小能看清每一塊城磚的破損修繕細節。
數字化技術介入施工管理,箭扣和喜峰口提供了完整細致的案例。對其他古建筑遺跡的保護和文保方法的設計,都提供了全所未有的經驗。
這一模式成功落地,代表著野長城修繕,終于有了一套相對成熟、科學的方法論。
人民出錢補長城
好的方法論,需要資金和技術支持。
2016年,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發起“保護長城,加我一個”公募項目,開創社會力量參與長城保護的先河。在這次項目中,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捐助了1000萬元,專項對箭扣南段長城151號敵樓至154號敵臺及邊墻進行修繕。
網友的力量也在匯聚。
四十萬名網友在騰訊公益平臺上參與捐贈,累計籌款近189萬元,用于喜峰口長城潘家口段的一期修繕工程。
喜峰口長城修繕進行中
同樣是2016年,國家文物局發文表示“鼓勵社會團體、吸引社會資金保護長城”,特別是位于荒郊野嶺的尚未開放的長城段落。
同年,時任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理事長勵小捷指出,現有文物博物館系統的行政、事業機構設置,與承擔的繁重任務相比很不適應,“我國文物資源的結構是一個正金字塔形,社會組織具有獨特的優勢,可以發揮政府部門無法替代的作用。”
無論是在公益的透明化、對資源的撬動與對接能力上,騰訊公益平臺這樣的社會組織,都給長城的修繕帶來了系統化的支撐。比如項目募集的4000余萬元(公眾+企業),就為箭扣、喜峰口項目的技術實驗提供了穩定的資金支持。
在箭扣二期修繕項目開工之前,無人機被首次作為輔助手段引入。利用無人機搭載的各類攝影設備,可以進行詳細的數據采集,結合衛星數據、激光掃描技術等,對長城本體及其沿線環境進行全面勘察測繪。
通過這樣的影像技術和數據采集生成,后臺加工后就可以形成能三維瀏覽、測量、統計的長城本體模型和周邊高精度照片,為今后的長城保護工作提供精準的基礎數據。
長城模型效果圖
與此同時,紅外測溫技術也被投入其中。紅外測溫可以通過一天中不同時段、一年中不同季節磚的溫度變化,計算出長城因熱脹冷縮造成的病害,并據此進行修繕和預防。
這兩項技術結合,相當于給野長城做了一次細致的體檢。有了具體精準的測繪模型,后期的修繕得以更加準確地解決問題。
無人機勘測長城
但再多的新技術,修長城,也還是離不開人力這項主要手段。
陡峭的地勢,四十斤重的方磚需要建筑工人們用背簍人力搬運;長城建筑表面的植被覆蓋也需要人力進行清理和回填。
以喜峰口長城修繕項目為例,全長1005米的路段,修繕耗時足有四年多。這四年里,負責修繕的工人們每天要把笨重的石料裝船運至長城腳下,再靠自制的提升機以及身體,將石塊運送到需要修補的地方。
工人們正在運送石料
一代一代的普通人,就是這樣上上下下,才有了這巍峨要塞。
所幸的是,通過騰訊基金會平臺,大量的社會資本介入后,部分資金被運用于長城施工人員的生活保障。
能住在避雨的屋子、吃上熱騰騰的飯菜,工人才有使命感:
“心里踏實,也更為自己能修長城而感到驕傲。”
“你們00后,還知道長城是什么嗎?”
北京市文化遺產研究院的尚衍,早在少年時候,就期待著能投身進保護長城中。
1999年,還在讀中學的尚衍第一次踏上長城,感慨于壯觀的風貌,又惋惜于破損的城墻。他問同行的爺爺,“為什么這些城墻倒塌了?”得到的答案是,年久失修、缺乏保護,才使得這些蜿蜒在群山間的雄偉建筑走至凋敝。
多年以后,尚衍如愿以償走上文物保護之路,他也無數次走上長城、撫摸長城。尚衍說,希望有一天自己也成爺爺的時候,能夠帶著自己的后輩走上長城,而不是只能指著教材里的照片講述長城的風采。
但他想不到的是,年輕人們,已經不再關注長城。
五年前,某知名長城研究學者召開了一場長城專題講座,到場的200名觀眾中,九成年紀都在50歲以上。
馬堯回憶起來那場面,仍然記憶猶新,“站在后面看過去,基本都是頭發花白的。”
喚醒年輕人的注意,讓他們像先輩們一樣抱有對長城的情感,是騰訊團隊在修繕之外,需要解決的另一個課題。反復論證后,他們有了新的思路:要讓長城走近年輕人,游戲可以當作窗口。
順著這個方向,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和微信共同創作了小游戲《一起修長城》,騰訊沙盒游戲《手工星球》則聯合騰訊長城保護項目組,發起了以“長城正年輕”為主題的長城保護計劃。
《手工星球》里的長城畫面
王者榮耀從2017年開始陸續推出“長城守衛軍”系列游戲英雄,QQ飛車與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的專家合作,推出“長城賽道”模式...長城這一文化符號,以最近的距離來到了年輕人們的日常生活中。
通過游戲,玩家可以看見古長城1:1的高像素復活,還可以線上學習燒長城磚、修長城的相關技藝,實現“云”修長城。
QQ飛車里的長城賽道
而對于年紀更小的孩子,繪本這種兒童讀物,則是最好的切入方式。
2019年8月,中國文物保護基金會與騰訊慈善公益基金會合作推出科普繪本《長城繪》,將繁雜的長城資料以信息圖、數據圖、情境圖等形式繪制出來。這本連宣發經費都沒有的繪本,拿下了“2019年十大年度圖書”。
熱愛長城的種子,再一次在年輕一代心中落下。
保護長城,本就是一個長期工程,無論王家父子之間的接力,又或者尚衍爺孫之間對長城情感的傳承,即使城墻傾頹,但穿越千百年歲月,長城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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