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機上驚魂
1937年全面抗戰爆發,一年多時間里,幾大城市相繼淪陷,國府遷都重慶。由于中國人民的奮勇抵抗,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叫囂完全破滅,日本以近衛文麿首相出面,在軍事進攻的同時,展開誘降活動。汪精衛等人對抗戰前途非常悲觀,認為中國必敗,必須另尋“出路”。并且,汪精衛自認為是黨國元老,卻處處受制于蔣介石,心中一直不忿,爭做領袖的欲望特別強烈。陳立夫就說:“汪精衛一方面認為自己是領袖的領袖,一方面對抗戰又沒有信心,一直是一個失敗主義者……陳璧君這個人做領袖的欲望比汪精衛還強……”
1938年11月,負責與日本人秘密牽線的梅思平,專程到重慶上清寺汪精衛住處,商定離開重慶投日。汪精衛的性格使得他在這關鍵時刻還在搖擺,汪精衛夫婦送別梅思平時,陳璧君質問汪精衛:“你還變不變?”汪精衛訕笑道:“不變了,不變了。”
計議已定,先是準備12月8日離開重慶,不料當天蔣介石從桂林飛回重慶。9日,蔣介石召集汪精衛、孔祥熙等人到黃山談話。此黃山非安徽黃山,而是重慶長江南岸的南山上一座山頭的別稱,因為這些宅第是一個姓黃的富商修建的。現在這里是重慶抗戰遺址博物館,我曾三次前往參觀。這座小小的山頭,一座小小的云岫樓,曾是中國、乃至亞洲抗日戰爭的大腦核心!
拖延幾天后,終于覓得機會。12月18日,汪夫人陳璧君、秘書曾仲鳴等人來到重慶珊瑚壩機場,汪精衛直到起飛前幾分鐘,乘坐汽車趕到。一行人上了飛機,謊稱去成都開會,直飛昆明。
飛機上還出現了戲劇性的一幕。他們登機之后,才發現機上還有一位乘客,乃是空軍司令、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途中周司令竟然進入駕駛艙,親自駕駛。汪精衛一行嚇得魂飛魄散,以為行藏暴露,這下要被挾制到某地去了!沒想到,周至柔只是想在副總裁面前表現一把,開了一會交給飛行員,重新回到了乘坐艙。汪精衛等人的緊張也是正常反應,這周至柔可是蔣夫人宋美齡的紅人,宋美齡名義上雖然只是航空委員會的秘書長,空軍實際是受她控制,她被譽為“空軍之母”,自己也常驕傲地稱“我的空軍”。
有驚無險,汪精衛一行當晚入住昆明。在云南省主席龍云的安排下,第二天從昆明專機飛往越南河內。
汪精衛的出走,蔣介石到底知道嗎?
二、叛逃河內
據陳立夫回憶:“汪精衛看見局勢危險時,他的副官和我的副官很要好,他的副官就告訴我的副官說汪精衛要預備離開了。我就把這消息打電報告訴蔣委員長……等到蔣委員長要回來時,汪精衛就先跑掉了。”
蔣介石對陳立夫的情報沒有反饋,這是不是很奇怪?其實蔣介石是注意了汪精衛的動向的,只是把任務交給了能干忠誠的戴笠。沈醉書中記載:“當他(汪精衛)到珊瑚壩機場搭乘飛機時,重慶稽查處派在機場的航空檢查所長姚悟千率特務勸阻他登機,汪大發脾氣,連說:‘我是國民黨副總裁,連去成都開會都不行,這是什么人的命令?’問得姚悟千等無話可說,只好讓他坐上飛機。……蔣說只要他不飛香港,在國內可以讓他自由行動。”得知汪從昆明飛去了河內,“蔣介石一聽到他走了,氣得把戴笠大罵了一頓。”
按事先的秘密計劃,日本方面于22日發表了第三次“近衛聲明”。29日,汪精衛發表“艷電”,附和近衛聲明,雙方達成了“誘降——投敵”的第一步。(“艷電”的艷,指的是時間,即29日,與內容無關。)
就在汪精衛逃到河內,日本發表第三次近衛聲明之際,蔣介石于26日在重慶發表了長篇講話:《揭發敵國陰謀闡明抗戰國策》。全篇無一字提及汪精衛,又不無一字不是在提醒汪,切莫走上叛國投敵的道路——“日本真正之所欲,乃在整個吞并我國家,與根本消滅我民族,而決不在所謂中日合作或經濟提攜等等的形式。”……“事實已經明白顯露到這個地步,如果我們還要想在虎頷之下,茍求余生,想以和平妥協的方法,求得獨立平等的生存,那就無異于癡人說夢!”
這篇文章的執筆者,乃是大名鼎鼎的陳布雷。據陳布雷回憶錄記載:“蔣公稍暇即召往談話……凡口授四五次。”“二十三日回北碚省親……二十六日為蔣公擬駁斥近衛東亞新秩序之講詞,此文以一日之間草成……”
在時間上陳布雷記憶有誤。此文是蔣在26日“總理紀念周”上講話發布的,而不是28日,他的撰文時間應該在26日之前。這篇近萬字的講稿,立論之高,剖析之深,文筆之雄,真是遒勁宏偉,力透紙背,令我輩高山仰止,拍案稱絕!
三、深夜槍聲
1939年1月1日,重慶方面宣布開除汪精衛等人黨籍公職。為了避免汪精衛叛逃而造成的惡劣影響,蔣介石兩次派人前往河內勸說汪精衛,并送去護照和旅費,要他以治病為由去法國。這一段時間,汪精衛再度猶疑不決,一方面是因為1月份近衛首相下臺,另方面是日本人見他已上鉤,故意置之不理。
1939年3月,戴笠下達了對汪精衛的“制裁令”。如果說1935年的中央黨部刺殺事件是“誤中副車”,這次是實實在在的對叛國者的懲罰!
先看看金雄白對此過程的描述。金雄白原是上海灘一位報人、律師,因為與周佛海關系密切,跟著下水當了汪偽的中央委員。說起他與周佛海交往的經過,也是饒有趣味。1929年,金雄白作為蔣介石的隨行記者去北平采訪,周佛海是蔣的隨從人員。趁蔣、張、閻會談時,他們偷閑去煙花巷喝酒打牌,通宵達旦,突然獲知蔣要啟程離開,才手忙腳亂趕到火車站。正與張學良話別的蔣介石,只是瞪了他們一眼。那一夜金雄白打麻將輸了500元,他作為高級記者月薪180元,已經算很高的了,當時一名紡織技工不過10元左右。日本投降后,他被判了幾年徒刑,后來在港寫下長達73萬字的回憶錄:《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雖然他的立場是同情汪精衛、周佛海的,但他熟知內幕,下筆生動,留下了許多歷史細節。
“三月二十一日的深晚二時許,夜深人靜,全宅的人都已入睡。忽有人從后園踰垣而進,循屋后的小門入室,……行兇者于是再登頂樓……他們用利斧把木制的室門劈開一洞,將駁殼槍伸入室內,兇器是可以連發的快慢機,……而曾仲鳴夫婦,則立于臥榻之前,直對著暴徒的槍口,他們一按槍紐,子彈如連珠發射,仲鳴腰部中彈累累,密如蜂房。”
噫,不是刺殺汪精衛嗎?怎么中槍的是秘書曾仲鳴?
金雄白對此的解釋是:“為什么兇徒會直抵曾仲鳴夫婦的臥室?一般人認為那是由于這一間在全宅中布置得最為整齊之故。……汪氏夫婦的一間,卻反而簡陋得有如下人的臥室。暴徒們在對窗一直在偵察,自然誤以為最整齊的一間,定是汪氏的臥室了。其次,……因為這臥室內有一張圓桌,汪氏于日間就經常與周佛海、高宗武、陶希圣等在那里談話,暴徒們用望遠鏡窺視,目擊到一切,于是更可能相信這是汪氏所居。”
這個失誤太大了!那么,負責此次行動的軍統特工又是怎么說的呢?
四、軍統殺手
負責此次河內刺汪行動的人,叫陳恭澍,江湖人稱戴笠手下的“四大金剛”之一。當然,他只是策劃指揮,并不由他親自下手。多年以后,他寫下了回顧自己軍統生涯的書——《英雄無名》,其中河內刺殺汪精衛一節,敘述十分詳盡。
1939年年初,陳恭澍接到戴笠急電,要他立即從天津站站長的任上,只身前往河內,被委任為行動組長,負責監視汪精衛。戴笠回重慶后,陸續調來了十多個人,有長于動手的,有擅于偵察的,甚至還有一位化學專家——他們真的研究過往面包里注射毒藥,試驗后發現面包發硬放棄;還想過把遇熱散發毒氣的盒子放進汪宅的浴室——他們想找一個內應,不可行;也曾想以檢修為名進汪宅查勘地形,也沒成功。
3月20日,接到戴笠“制裁令”的陳恭澍,發現汪氏一家乘車外出,馬上開車跟上,準備路上下手,可惜沒有抓住機會。
決定當晚突襲汪宅。他們一行7人驅車來到高朗街,后院有一道一人多高的院墻,院門是上鎖的。當下由王魯翹作為行動組長,攜槍械利斧,翻墻進入小院。放2人在院墻內外警戒,陳公澍自己開車在街道上作接應——以后的行動細節是由王魯翹事后向陳敘述的——進入后院遇到一道難題,樓門是鎖著的,他們撞不開,于是用斧頭劈開門,進入一層。有人聽到動靜出來,開槍逼其回房;第二層也有人出來察看,同樣用槍制住。到了第三層,王魯翹徑直來到偵察好的房間,發現房門緊鎖,撞擊了幾下未開,于是示意樓下將斧頭遞上來。王魯翹用斧頭在木門上劈開一個一尺見方的洞,伸手進去扭動球形門鎖,仍沒打開。從破洞往里看,看見床下有半截身子露在地板上,于是對著腰腹部連開三槍,三槍皆中。王魯翹以為得手,招呼同伴撤出。
從他們進院到撤退,整個過程長達半小時,又是破門又是槍聲,動靜不可謂不大。外面等候的陳恭澍緊張焦灼,這時才想到怎么不事先換一塊車牌!遠處警笛蜂鳴,陳恭澍把出來的王魯翹接走。回到住處,大家很興奮,以為大功告成。但天亮后傳來消息,他們殺掉的是汪精衛的秘書曾仲鳴,并且有三人在撤離時被捕。當場陳恭澍如墮冰窟!
五、嚴重失誤
為什么造成如此嚴重的失誤?
首先還是偵察上出了問題。陳恭澍派遣的偵察員,是一個姓魏的小伙子,應該是身子十分靈活的人。據小魏的匯報,他多次潛到二十七號房頂,甚至以“倒掛金勾”的姿勢向房間內偷窺,確認了汪精衛住這間房。至于金雄白文中說的“租著對面房子,用望遠鏡觀察”是不存在的,因為街中間密植榕樹,根本看不見。陳恭澍他們租住的據點,離汪宅有著5分鐘車程。
結合金雄白和陳恭澍的敘述,事實應該是這樣:汪精衛住的高朗街27號是一座三層小洋樓,底層是車庫和傭人,二樓住著衛士和親屬,三樓汪精衛夫婦,汪精衛的女兒汪文惺、女婿何文杰,老朋友的女兒朱小姐,分居3個房間;汪精衛夫婦的房間隔一條過道的第四個房間,擺設最好,本是汪女兒的婚房,則由曾仲鳴夫婦偶爾回來住。曾仲鳴從小跟隨汪精衛夫婦,與汪情同父子,他夫婦倆多數時間并不住在這里,而是在酒店有長租房,作為汪精衛的對外聯絡點,所以這間房的功能,是兼作汪精衛的會客廳。在偵察的時候,屢次看見汪精衛在這房間活動,看上去又“布置得最為整齊”,于是產生了錯覺。
還有一個巧合。據王魯翹說,他看見床下趴著一個人,于是認定這就是汪精衛。金雄白所言曾仲鳴“立于臥榻之前”應該是掩飾之辭。從聽見樓下槍聲到砸房門,時間很長。據金雄白說,曾仲鳴還在過道將出門察看的朱小姐拉進了自己的房間,躲在門后死角處。但這時曾仲鳴不大可能還站在床前,本能反應應該是鉆入床底,很大可能曾仲鳴的妻子擠在床底的里側,使得曾仲鳴的身子一半露在了外面。陳恭澍他們事先是確認過相貌的,如果王魯翹看見不是汪精衛,會立即去其他房間搜尋。
聽到樓下有動靜,汪精衛曾走出房間,碰到女婿何文杰,低聲問:“什么事?”何文杰急忙把汪精衛推回室內。汪氏夫婦與女兒汪文惺在黑暗中坐在門旁靠壁的地上。后來汪精衛聽到對面曾仲鳴發出呻吟,幾次想沖門而出,都被汪文惺拉住不放,這才沒跟王魯翹他們對面相遇。
至于開了幾槍,我比較認同金雄白的說法。如果只是三槍,不會“密如蜂房”,并且曾仲鳴的妻子身上也有幾處槍傷。還有時間,金雄白說是21號晚,實際陳恭澍他們是20號晚上11點多開始行動,動手時是21號的凌晨。其實,還有許多細節可以作很多福爾摩斯式的探究,比如——燈光?
總之,這是一次失敗的行動,汪精衛再次逃過一死。但對他來說,禍兮福兮?
六、四大金剛
事后陳恭澍深刻反省檢討,也準備接受戴笠的處罰。
縱觀陳恭澍的回憶錄,真實度十分高。他不但寫了成功的案例,更毫不諱言失敗,連后來在上海灘與汪偽的特工總部斗法落敗,自己被捕投降,都坦白相告。河內刺汪一案中,他多次寫到自己“汗顏”之處。比如,重慶的來使已經兩次與汪精衛會談,陳恭澍他們竟然不知道汪住在哪里;比如,行動完成之后,他把車開回來,第二天出門才發現忘了關車燈,要不是越南警方能力有限,豈有不暴露之理……
與當下影視劇中的“殺手”威風八面相比,也許,這才是特工真實的一面。戴笠非常能干,是秘密工作的天才,但他手下所謂“四大金剛”,真沒有特別突出的。陳恭澍黃埔五期畢業(四期入學),正趕上戴笠(黃埔六期)擴充人馬,因為人緣和朋友圈的際遇,加入了戴笠的隊伍。他的性格有俠義、好交游,但是沖動、散漫,也許更適合去軍隊中做一個軍長師長什么的。比如他策劃暗殺石友三失敗,綁了嫌疑人,被嫌疑人跑掉,自己害怕被處罰,就私自逃離崗位達一年之久。
1939年4月底,逃過“制裁”的汪精衛,搭乘日本輪船“北光丸”號離開河內前往上海,走向了投敵之路。金雄白辯解說,是刺殺行動刺激了汪精衛。這是出于他的立場,本末倒置,信口雌黃了。
1940年3月30日,汪精衛主持的“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徹底淪為了大漢奸。汪精衛妄想與日本談判,不過是與虎謀皮的僥幸沖動之舉。試想,南京汪偽政權在日本人的槍刺之下,無錢無人無槍,拿什么與日本談“和平”?“弱國無外交”,你一個傀儡政權,更有何外交可言?
汪精衛曾“訪問”東北“滿州國”,與溥儀會見。當時國人出了一則諷刺謎語,謎面是“汪精衛見溥儀”——打一電影名;謎底——《木偶奇遇記》,寫盡了汪偽政權的傀儡性質。
河內刺汪之后,陳恭澍馬上被戴笠調回重慶,但只是閑置冷遇,沒受任何處罰。幾個月后,戴笠啟用他為上海站站長。之后軍統還布置了幾次對汪的“制裁”,死了好幾個高級特工,都未成功。
所幸天道好還,汪精衛最終死于孫鳳鳴壯士的槍傷復發。
本文作者:馬駑,“這才是戰爭”加盟作者 ,未經作者本人及“這才是戰爭”允許,任何媒體、自媒體不得轉載,違者必追究法律責任,讀者歡迎轉發。
公眾號作者簡介:王正興,原解放軍某野戰部隊軍官,曾在步兵分隊、司令部、后勤部等單位任職,致力于戰史學和戰術學研究,對軍隊戰術及非戰爭行動有個人獨到的理解。其著作《這才是戰爭》于2014年5月、6月,鳳凰衛視“開卷八分鐘”欄目分兩期推薦。他的公眾號名亦為“這才是戰爭”,歡迎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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