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經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授權轉載
↑↑↑作者:趙志強
引言:
說到“蜻蜓眼”,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可能是童年時候的玩伴—蜻蜓。
但是,今天我們要說的“蜻蜓眼”,并不是蜻蜓的眼睛,而是古代的一種飾物。
它發源于西亞或印度,由玻璃制作而成,當地人相信眼睛具有辟邪的功能,便將眼睛這一形象制作成為護身符,隨身佩戴,用于驅趕邪惡的東西。
近兩年,我國在一些春秋戰國時期的墓葬中也同樣發現了數量不多的“蜻蜓眼”玻璃珠。
“蜻蜓眼”玻璃珠是什么時候傳入我國的?它本身又帶有怎樣的神秘色彩呢?今天,J先生帶你一起走進“蜻蜓眼”玻璃珠的神秘世界......
泉眼無聲惜細流,樹陰照水愛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南宋詩人楊萬里這首膾炙人口的小詩,相信大家都有讀過。
詩中僅以一汪泉眼、一道細流、一池樹陰、數支小荷葉、一只蜻蜓,寥寥幾物就勾畫出一幅生動的小池風物圖,營造了清雋、細柔的美妙意境,讓人深湎其中無法自拔。
閉目凝思,遐想那只蜻蜓俏立荷尖,珊珊可愛,此時此刻生怕有一絲異動擾亂這寧靜和諧的畫面。
然而,事與愿違,倏忽之間,蜻蜓不見了蹤跡,但腦海中留存的那只已翩翩飛來,將其“嵌入”本文的字里行間(準確來說,是它的“復眼”形象),細細珍視,那一個個屬于它的詞句……
啥叫蜻蜓眼玻璃珠?
蜻蜓眼玻璃珠,顧名思義,是指在玻璃母體上嵌入一種或多種不同于母體顏色的玻璃料,從而在玻璃珠表面形成一層或多層類似眼睛效果的圖案(一般為圓圈紋樣),宛如蜻蜓的“復眼”。
↑↑↑圖一 蜻蜓的復眼
國外稱之為“復合眼珠”(Compound eye beads),國內也有學者將其命名為“鑲嵌玻璃珠”,略近乎此。
↑↑↑圖二 蜻蜓眼玻璃珠(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神秘的裝飾紋樣
這里要說一類物件——護身符,大家是否覺得熟悉?
作為代代相傳沿襲下來的觀念或信仰,人們相信佩戴護身符可以幫助自己辟邪、擋險,以保護自身安全或增強信念(人緣、財運等)。
在我國,護身符的范疇很廣,最傳統的莫過于寺廟或吉祥物店請的符咒或掛飾,像平安符、招財符、生肖符和各類開光的掛飾等。
↑↑↑護身符
需要指出的是,護身符這種“好東西”并不是本國專利,遙遠的西亞、地中海等廣大地區的人們,也有同樣的想法。
此類以眼睛為主題的紋飾可能與“邪惡之眼”(evil eye)的觀念或意識有關。
人們認為存在一種所謂的具有魔法或巫術的“邪惡之眼”,它的目光注視會對人、牲畜乃至無生命的物體造成傷害,如人的疾病、與他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動物的死亡亦或各類工具的損壞等。
↑↑↑法蒂瑪之手”是一種棕櫚狀的護身符,中間是一只眼睛
為了減小或避免這種傷害,人們需要佩戴適當的護身符或辟邪物,蜻蜓眼玻璃珠應時而生,成為其中流傳最為廣泛的一類護身符。
它以模仿人的眼睛來分散、抵擋和對抗“邪惡之眼”的凝視,從而保護人、牲畜和物品免受其害。因此,也有學者稱其為“惡眼之珠”(Evil eye Bead)。
↑↑↑鈉鈣系蜻蜓眼式玻璃珠 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邪惡之眼”這種共同擁有的觀念,直到今天的北非、西亞和歐洲等地區,仍保留著佩戴蜻蜓眼玻璃珠的風俗習慣(圖三)。
由此,不得不佩服信仰力量的偉大與堅挺,真可謂“信仰恒久遠,習俗永流傳”。
↑↑↑圖三 土耳其伊茲密爾地區生產的玻璃工藝品:邪惡之眼護身符
跨越時間與地域的稀世珍寶
目前世界范圍內出土最早的蜻蜓眼玻璃珠可追溯至古埃及第十八王朝(約公元前16世紀~前13世紀)。
最初主要當墜飾使用,即在珠飾上面留有小孔,可供穿系(圖四),其后逐漸演變為在珠飾中間穿孔,作為串飾。
↑↑↑圖四 公元前14世紀埃及出土的蜻蜓眼珠
蜻蜓眼玻璃珠一經出現,很快在地中海沿岸地區流行,并隨著人群之間的交流不斷向外擴展,如希臘、英國、意大利、敘利亞、巴勒斯坦地區、伊朗等。
↑↑↑圖五 伊朗吉蘭省(Gilan)出土蜻蜓眼玻璃珠
反觀我國,據目前的考古資料,新疆出土了最早批的蜻蜓眼玻璃珠,包括輪臺群巴克墓地(西周中期至春秋中期)、拜城克孜爾吐爾墓地(春秋早期)、且末扎滾魯克墓地(春秋早期)。
作為歷史上中國與亞歐大陸西部人群、物質和文化交流的重要區域,這里發現的“最早”也就不足為奇。
至于中原地區,屬于最早批的也有幾例,如河南固始侯古堆1號墓(春秋末期)、河南淅川徐家嶺墓地(戰國早期)、湖北隨州曾侯乙墓(戰國早期,圖六)等。
↑↑↑圖六 湖北隨州曾侯乙墓出土蜻蜓眼玻璃珠
盼睞之間,跳轉至戰國中期~兩漢,這時儼然為蜻蜓眼珠流行的時代,大部分省、自治區、直轄市都有出土,并且在裝飾技法、造型藝術等方面均有改變,流傳不可謂不廣。
遺憾的是,東漢以后,只有零星蜻蜓眼珠出土。相較于悠長的歷史,蜻蜓眼玻璃珠的出場時段就顯得頗為短促,猶如璀璨流星劃過天際,一閃而逝。
↑↑↑戰國 蜻蜓眼式玻璃珠 洛陽金村出土
蜻蜓眼玻璃珠的形狀多不規整,常見圓餅形或橢圓形,有時也有扁方形或柱狀。
母體顏色多樣,但以綠色、藍色和橘黃色為主,圖案紋飾主題為各式圓紋(制造眼的效果),“眼”大多是藍白相間疊壓組成,但中心點多用藍色。
↑↑↑戰國玻璃珠 江陵馬山2號墓出土
千差萬別的蜻蜓眼珠
如此豐富多彩的蜻蜓眼珠,究竟是如何制作的呢?
千萬不要天真的以為蜻蜓眼珠之間無甚差別。事實上,由于手工制作的隨意性,導致了蜻蜓眼珠造型的“變化多端”。
因此需要透過繚亂的外表來窺探其意構,一般是根據“眼”的制作方法來進行比較(圖七),以下簡要介紹其中幾類:
↑↑↑圖七 蜻蜓眼玻璃珠制作流程(中國古代玻璃技術的發展,43頁)
(1)點狀眼珠和嵌環眼珠
這兩類珠子的制作方法較為簡單。
點狀眼珠,顧名思義,是將不同于母體顏色的玻璃料滴嵌入母體,修整過程中根據需要使“眼”齊平或凸出;
↑↑↑圖八 點狀眼珠(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嵌環眼珠,將不同于母體顏色的玻璃料制成細條,嵌入母體,與母體部分共同組成“眼”的圖案。
↑↑↑圖九 嵌環眼珠(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圖十 嵌環眼珠(新疆吐魯番加依墓地出土)
(2)層疊式眼珠
層疊式眼珠,即先后取不同顏色的玻璃料滴在母體上,由下至上用量逐漸減小(也可預制好“眼”再鑲嵌到玻璃珠母體上),這樣尺寸不一的玻璃料滴就可以堆疊成別致的同心圓,在制作過程中可使用工具進行適當修補調整。
↑↑↑圖十一 戰國層疊式蜻蜓眼珠(安徽潛山縣出土)
↑↑↑圖十二 層疊式蜻蜓眼珠(湖南省博物館藏)
此類“眼”的層數不一,少則兩三層,多則八九層,從掉落的“眼”上可一窺其制作工藝(圖十三、圖十四)。
↑↑↑圖十三 層疊式眼珠(下部)
值得一提的是,層疊式蜻蜓眼玻璃珠是我國境內出土最早的一類,前文所述輪臺群巴克、且末扎滾魯克、曾侯乙墓(圖六)等均有出土。
↑↑↑圖十四 層疊式眼珠外觀
(3)組合型眼珠
組合型眼珠,主要指在玻璃珠母體上采用了多種“眼”的裝飾技法,制作工藝稍顯復雜。
↑↑↑圖十五 湖南益陽出土戰國組合型蜻蜓眼珠
如圖十五、十六所示,可以理解為層疊式眼珠的升級版,但又有所區別,珠體表面并存數個大圓圈,大圓圈內套有七個小圓圈,其中一個置于圓心處,其余環繞周圍,收藏界稱它“七星紋”,也有學者名之為“套圈眼珠”。
↑↑↑圖十六 組合型蜻蜓眼珠
圖十七中將層疊式眼珠凸出于珠體,似“角錐”,兩大眼之間采用嵌環眼珠的工藝,制成小眼紋。
↑↑↑圖十七 角錐型蜻蜓眼珠(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藏)
圖十八所示蜻蜓眼珠,其上既有層疊式眼珠的存在,又可見凸出的點狀眼珠的痕跡。
↑↑↑圖十八 組合型蜻蜓眼珠
嬗 變
蜻蜓眼玻璃珠作為舶來品來到中國以后,因時地與文化的殊異,發生了一些有意思的蛻變,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鉛鋇玻璃的應用。
戰國中晚期(公元前4~前3世紀),隨著國產鉛鋇玻璃的誕生,產生了一系列有特色的玻璃制品,其中就包括蜻蜓眼玻璃珠。
↑↑↑浦硯村戰國晚期“蜻蜓眼”
筆者也對若干湖南地區出土的蜻蜓眼玻璃珠進行檢測(部分如圖二、八、九等),結果表明均為鉛鋇玻璃,可以理解為古代玻璃工匠在模仿的基礎上進行的創制。
其次,造型藝術的突破。
早期發掘出土的大部分蜻蜓眼玻璃珠在款型上都可窺見與西方眼珠的緊密聯系。
在古代工匠掌握玻璃制造技術后,蜻蜓眼玻璃珠的紋飾就大異其趣,極富變化,表現出強烈的本土化生產特征。
↑↑↑圖十九 湖南湘鄉出土偏心圓紋蜻蜓眼珠
如湖南湘鄉出土的這顆戰國時期層疊式蜻蜓眼玻璃珠(圖十九),工匠們“傲嬌”的棄最初的“同心圓紋”眼珠不用,將它加工成“偏心圓”,酷似正在斜視的眼珠,顯得生動有趣。
↑↑↑圖二十 棗核形眼眶的蜻蜓眼玻璃珠
再看這件湖南沅水下游楚墓出土的戰國晚期蜻蜓眼玻璃珠(圖二十),除了按部就班的使用同心圓紋裝飾,竟還頗具匠心的制出棗核形的“眼眶”,相當細致、形象。
↑↑↑圖二十一 連點紋蜻蜓眼珠
↑↑↑圖二十二 連點紋蜻蜓眼珠(湖南省考古所藏)
還有一類只見于中國的蜻蜓眼玻璃珠,如圖二十一、二十二,用小圓點在珠體上布造出菱形、方形等網紋,依此將眼飾間隔成若干小單元,小圓點通常置于玻璃珠母體“空白”處,使圖案組合更具觀賞性;
↑↑↑圖二十三 湖南益陽楚墓M608出土連點紋蜻蜓眼珠
益陽楚墓出土的這顆腰鼓形蜻蜓眼珠(圖二十三),又充分體現了對稱之美。
眼珠分布三層,上下層各有四中四小相間排列,中層的四個大眼居于深藍色小點連成的方形中,珠的兩端各飾藍色小點一圈,布局規律,整體對稱,此時“眼”的主體地位弱化,似有意為之。
最后,功能內涵的變異。
蜻蜓眼玻璃珠最初只是西方流行較為廣泛的一種護身符,一般單顆佩戴。
而在本國,早期主要作為珍奇之物,用于彰顯擁有者尊貴的身份,如隨州曾侯乙墓和擂鼓墩2號墓分別出土173和24件蜻蜓眼玻璃珠,其數量遠超同期其他墓葬出土,顯得彌足珍貴。
↑↑↑圖二十四 河南輝縣固圍村出土銅鎏金鑲玉嵌蜻蜓眼珠帶鉤
戰國中晚期以后,本土生產的蜻蜓眼珠數量大幅增加,在普通士和平民墓中也能發現,不再歸于某一階層獨有。
蜻蜓眼珠國產化之余,還作裝飾點綴之用,在許多器物身上能看到它的“附庸”,譬如銅帶鉤、銅鏡、銅牌飾等(圖二十四、二十五),“前世”的護符功能已拋諸腦后,漸成歷史。
↑↑↑圖二十五 洛陽金村出土嵌蜻蜓眼珠銅鏡
東西方文化交流的見證
蜻蜓眼玻璃珠是溝通東西的珍貴實物見證,對它的研究也成為中國古代玻璃起源和發展中一項重要的補苴罅漏工作。
窺一斑而知全豹,透過這些小而絢爛的蜻蜓眼珠,也可勾勒出一幅不同文明間碰撞與交融的畫卷。
↑↑↑隨州擂鼓墩M1(曾侯乙墓)出土的戰國早期玻璃珠
跋山蹚水的“蜻蜓眼玻璃珠”,初來乍到,即在古代工匠熱情的模仿、創造之下,迅速與本土文化融合,煙消了已有的意構,取而代之的是“另類”新奇之物。
或許血脈純正的蜻蜓眼玻璃珠看到遙遠的國度衍生出如此外觀、功用不一的“子產品”,也忍不住嘟囔一聲:“我只是出了趟遠門而已……
附記:“五色”之名,王充《論衡·率性篇》有言:“璆琳瑯玕者…然而道人消煉五石,做五色之玉,比之真玉,光不殊別”。《魏書·西域》亦記載:“大月氏國,……世祖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石為五色琉璃,……”,故代指“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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